〈閱讀×鏡頭手記──《惡之教典》、《血滴子》〉
045,《惡之教典》。
在《大逃殺》以後,校園暴力殘虐電影在日本乃至於韓國或美國好萊塢都蔚為風潮。腦中浮現最精彩的當然是日本導演中島哲也改編湊佳苗小說的《告白》。然後,三池崇史在暴力小子養成實錄的《漂男子漢》電影版兩部以後,也挺進了這個領域,搞出《惡之教典》。此前也有雖不討論虐殺但具體描寫教育崩壞滅毀之末日時光的東尼.凱/Tony Kaye的《人間師格/Deathment》搶先上陣,早幾年也有極權實驗人性奴役的德國電影《惡魔教室/The Wave》,還有大玩血腥惡搞的《血之期中考》,漫畫方面也有在青春層次顯示如恐怖大王深度般、精彩到靠妖的《地雷震》、《怪物》等等的……
這麼一連串閱讀下來,你想主要是此一年代裡再也沒有人相信教育的緣故,甚至可以極端點來說:所有人都被困在教育的體制。無論老師、學生或家長,沒有一個例外。在名為教育但實則變形為服務業的龐大機構中,我們都明白它正在沉沒──這艘大家共乘的船已經壞了,誰都知道這件事。不過誰也沒有辦法改變。你要怎麼去阻止一個缺乏真誠與熱情、堆砌了滿滿的謊言的「工作」的持續墜落狀態呢?所以,這類片種的興起就有了必要性,是提出警訊,同時也是一普遍現象的誇張化演練。
《惡之教典》以連續殺人魔的加入賦予此片種比較現實層面的殘殺理由。一直是正面形象的伊藤英明此次扮演著表皮好人到不行、但實際上卻是有著陰翳虐殺傾向的蓮實老師。他是英雄(對於被輕視、漠視的邊緣化少女少男來說),但他同樣也是大屠殺的惡魔。三池崇史(或者說原著作者貴志祐介)聚焦在他的雙重性,這有著隱藏與顯現的意義,也就是說,將教師(教育)裡面荒謬、暴力的成分暴露出來的嘗試。但又不僅僅於此。看看片中的小屁孩們(每次讀到這個詞你都只會想到Witold Gombrowicz在《費爾迪杜凱》寫的:「……為什麼他們當中誰也不能從這所學校逃跑──正是他們的面貌和整個形象毀了他們逃跑的可能性,他們每個人都是自己怪相的囚徒,儘管他們理應逃跑,但他們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們已經不是那種應該是的人。逃跑──意味著不僅──逃離學校,而且首先是──逃離自己。呵,逃離自己,逃離平科把我變成的乳臭小兒,還我本來的成年男子的面目!……」),他們的自私、愚蠢、判斷能力終結,有多麼的教人沮喪。而更絕望的還是,小屁孩也包含了那些大人們,那些老師與家長也都停留在未完成階段,並無不同。
當教育演化到只是一種思索遲鈍化與洗腦作業時,你還怎麼能指望學生會有出色或者擁抱獨自思考能力與負責行為的新人類呢?少年的墮落除了他們對自己人生應負的責任與期許外,更應該全面檢討的不就是這個製造病態社會的成人嗎?最重要的問題始終是成人真的已經成(為)人了嗎?以及他們(或者我們)是否允許下一代以某種也許還有點朦朧模糊的但願意極力爭取新世界前景的作為,去反對他們(或者我們)這一代的成就嗎?……
另外,《惡之教典》讓你感到十分不滿足的是蓮實認為自己並不陷溺於快樂殺人裡,但編導卻沒有交代他的精神幽微風景,只是以奧丁與渡鴉的神話埋下伏筆。那邪惡形成的來源還看不到。或許這些可能是要到後面才會揭露的吧。畢竟已經預告了第二集。而下一集要在哪裡展開殺戮?在精神醫院,以死亡進行心理矯正的血腥大調教嗎?
而你憂鬱的其實是,如此冷硬的統一、講究殘暴性(不容許質疑)的治理、格式化、機器化的教育風景,這就是校園,這就是青春應該容身、懂得如何與世界溫柔相對的場所嗎?我們只能給孩子們這個嗎?
──101/12/13,晚間七點三十五分,在京站威秀影城。
046,《血滴子》。
陳可辛的監製招牌在這部大製作而幾乎索然無味的偽武俠之作(其實它根本就是清廷劇,一點都非武無俠)《血滴子》上,依照你的看法,可算是砸得灰頭土臉徹底徹尾了。好可惜這樣一塊陳(金)字招牌,連帶阮經天、余文樂、金士傑、王羽這樣的好演員,也很遺憾必須名列其中,沒有真正好的位置能夠發揮,彷彿哭戲、火槍與炸藥才是主角似的,到後來簡直爆破個沒完(天啊,讓你感嘆原來乾隆清朝的火器竟如此之利害,與現代炸藥難分上下,著實佩服),血滴子光芒在片頭十分鐘後便完蛋大吉,一點用處也沒有。
向來極有耐性的你很難得會在影城裡坐到屁股都要煩惡了起來(所謂屁股有火也不過如此而已),尤其是片尾照例(照大陸大製作片的例)又要來一段大中國(盛世)主義的宣告(逆匪就是必須犧牲,暗影就為了成全那以暴力完成假裝堂皇的正午輝煌),其平等的意思居然可以簡化為是老子是皇帝,其他人悉數以同一個身份──也就是奴才──成為平等(所謂滿漢一家),又讓你噁心得險些沒把腦髓吐出來,能讓你有此等感受,也還真是有本事了啊這部片。
劉偉強啊劉偉強,他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糟糕(調度乏味至極)的導演呢?
你至今依然認為黑道(幫)電影、警匪片的高峰確實是劉偉強與麥兆輝聯手合導的《無間道》三部曲無疑,不但集集精彩,還一部比一部更盛大,在你個人的電影閱讀史裡簡直堪稱奇跡(就連Francis Ford Coppola的《教父》三部曲到了第三部都還有些非戰之罪地弱掉了)。後來兩人合作的《頭文字D》、《傷城》也都是你很喜歡的電影。然而,由劉偉強單槍匹馬導演的作品,從以前到現在,你總是不喜歡,那裡面有太濃烈的濫情傾向,一點都不節制、精準。似乎得由麥兆輝作為反向拉扯,收束劉偉強放而不能收拾的絢爛能量,才能激盪出深刻而美好的電影時光。反倒是後來麥兆輝和莊文強(記得也是《無間道》系列的幕後要角)雙導的《竊聽風雲》二部曲,你還更喜歡些,就算是你不那麼讚賞的、依然由麥、莊合作的《聽風者》,依舊遠遠超過劉偉強獨導的電影。
《血滴子》糟糕的地方是風風火火地改造了血滴子的形象(以及酷帥的血滴子部隊),從原有的鳥籠之形精製為高速飛行、具有詭異機關的奇門兵器,卻白白地浪費了這方面的設計。開頭氣勢之大,讓你感覺似乎要將武俠片與間諜片(超級特務)結合起來,相信會是個好玩的嶄新嘗試。沒想完全沒有這麼一回事。片子很快就走向浮濫的悲傷路徑。導演不想玩武器的精巧,他想要深入人性的絕望與救贖。但實情是文本調性在劫法場(火藥亂炸)後,就陷入停滯狀態,情節走向愈來愈明白,反正可以預料是每個人都死了,而強權凌辱弱者的可怕與泯滅,最終都成為奠定太平的根基。殘暴與陰謀(而且是很劣等、一目了然的清除污點之陰謀)居然就是盛世降臨的必要條件。這樣的盛世要來幹嘛──讓你想到韓國眼下的情勢,人民只是企業與國家組織的廉價螻蟻,根本不幸福,又哪裡會太平?這所謂太平嘛,究竟是誰的太平?誰的安樂?誰的無憂?
找來在《艋舺》哭得讓人動容得一塌糊塗的阮經天在文本裡飾演一哭再哭三哭哭哭哭到最後的冷(漢人但有滿人姓氏,又是皇帝的「兄弟」)是不差的──阮經天的哀泣和余文樂兇惡冷血的屠殺是《血滴子》爛到極致裡的兩朵小花,你也愈來愈喜歡余文樂,他簡直是吳鎮宇和黃秋生那一類的好演員,不管片子有多爛,他還是有辦法演好戲──但此一熱腸人與黃曉明所擔綱的大父(拯救被遺棄與侮辱者),最後都必須進行毀滅,以完成看似光亮實則堆積血肉骨無數的大局。
這等犧牲他人圖自身安逸圓滿的偽太平盛世觀點,讓你更感悽慘、憂鬱:如果人類的文明發展至今仍然脫離不了如此思維,仍舊要虛妄地追求統一(唯一標準化)的繁盛局面,那麼真的有進步這件事的存在嗎?真的有和平的可能嗎?
──101/12/21,晚間八點四十分,在京站威秀影城。與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