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05 21:00:00九十九我魔

〈桐花繼續〉



 

  「你就在雪裡,在漫天而降的雪裡,在無邊的白,輕巧地旋轉起來。而那些雪,隨著你的動作,在空中翻滾起來,宛如雪嫩的小片紙鳶,一只一只,在空中舞蹈。或者更像是活生生的白鳥,正待振翅而飛……
  那不就是你長久以來反覆在夜裡播放的夢境嗎?
  然就在此時此刻,你確實地站在油桐樹下,像要進入一名巨大、滿頭白髮的老人的懷抱。你可以感覺到它的凝視,深沉而神秘、遙遠。它好像是站在宇宙的邊緣,以極輕極細柔的姿勢,微微俯向你,帶著智慧與歷史的豐厚感。
  你知曉它見證過無數的現場。好的跟壞的、歡悅的和慘烈的、幸福的和寂寞的。曾經有多少人在它的綠蔭底下,說話和哭泣。曾經有多少人在它的泥根之上,微笑與嬉戲。曾經有多少人在它的花落之中,愛戀與失落。
  你仰望它。它在陽光底近乎璀璨的綠如同另一種晝間的星辰,在白日裡閃亮,在土地紮根,在世間顯像。它也像是沉靜的神祇,靜謐地挺著龐大的身軀,卻又如此謙遜、安寧,從不想驚擾些什麼。
  它那麼老,經歷了那麼多的風霜,心思安定如磐石。時間在它身上的切割,只會顯得它愈發深藏不露,飽滿的滄桑帶著一種非凡的魅力。它與歲月千絲萬縷聯繫著。你就是窮究了一輩子,都無以理解它的語言吧。
  而你的影子在午后,以傾斜而抽長的形狀,以黑色的詞語,企圖與之融合。
  偶然一陣風帶著潑辣的滋味攪擾樹冠,那顫動啊,將歇在花上的日光都給震下來,摔了一地粉碎卻明亮,你的影子也就搖曳著,猶如在水面漣漪漫漾,而紋路變化萬千。
  它的樹冠簡直是魔法師的帽子,可以倒出更多神奇、美麗的奇幻風光。
  對這片土地來說,它的確是名技法高超的魔法師。不只是影像上的,當下於你眼前的演繹而已,是更為實質的資源貢獻,有桐油,有膠,活性炭,可以用藥,或者做為建築木材等等的。
  看來靜、慈藹的樹之老人,有一身的寶能夠被卸下、摘拾,成就著人們的豐饒生活。而它似無所求。好不可思議。它的成就在於奉獻。而你想,人類是否夠虛心,是否夠珍惜於它沉而堅決的獻身,人類也能有這樣細微、壯大的心胸?
  在來自都會的你無從想像,有關樹群與當地居民的連結性。你被標榜為人類最高價值的科技與文明所牢牢綑綁住。初來時還興致勃勃拿i-phone拍照並上傳到Facebook去。這就是所謂的分享。多麼淺薄,比起直接於生活底發生連結。但城市動物如你,從裡到外都充斥著符號與先於體驗而產生的判斷。進入桐花祭,你整個人還沉湎於某種傲慢、某種對大自然的輕賤。
  你就像那些嚷嚷著美、不斷比YA拍照、只貪圖目不暇接的熱鬧場面的人們一樣,無有真正地去至心中的沉靜,真正地迴轉到自然情態,以一個純粹的個體,去傾聽著世界的聲音。傾聽,然後才有了對深邃的認識的可能。
  但在走了一段路以後,一身科技行當的你,漸漸有著不一樣的騷動。你感到自己在光線與香氣裡漂浮著。你合該放下那些偽裝成可以留住時間與美學的機械,戴在耳朵的音樂播放器、掛在脖子的數位相機、還有噪音具示物的手機,你當改以自己的五官,以赤裸的,沒有被修飾、被群體或旅遊認知規訓過的,擁有渴望、撞擊與悸動的靈魂,紀錄、記憶這一切。是的,你應該剝除那些多餘的、造作的文明訓練,回到這裡來,這是屬於人類真真正正的回來!
  你嘗試開放自己,你的視聽觸味嗅俱被各種天地間隱密的情報浸潤著:你的眼睛和光的折射、輻射一起編織著彩色;你的耳朵像是剛剛生長出來,正待辨識著花落無聲;你的鼻子驀然竄起,如一頭小幼獸,恣意地呼吸著花間的芬芳、多情;你的舌頭在開闔的嘴中伸吐變幻,撩亂著泌涼的味道;而愛戀地穿行過枝椏、樹冠、花蕾的風與花瓣片片啊,到你的肌膚吻著,猶如填寫充滿隱喻的語詞。
  你感覺自己猶似要流轉起來,以花雨的形態。
  你一路行來所見,無非是人對它的回饋,以主題的節慶,以熱鬧而繽紛的儀式,好像要為樹們裝扮最華麗而多風情的姿態。而寂靜呢?而一塊不被過多慾望折騰和損害的土地呢?而作為人與自然的真實關係究竟為何?而華麗的慶典對住在這裡的人們的幫助又是什麼?而我們要如何在桐花的盛開與衰微中學習生與時光的意義?……當你終於走到它的身前,你想到這些。
  你忽然發現自己佇立於較高的維度。這事有那麼些妙不可言。彷如是眼前的油桐樹和你在無語中交流,提醒了你一些平常未有注意之事。它那麼好那麼靜美地演示著更深也更重要的什麼。你被它存在的力場包覆住。
  是了,樹在人中,而人也在樹中。
  這是你撤除了文明與自然的藩籬的,新生的第一步。你的五官、你的體驗、你的身體,正在重新誕生。你被賦予了某種巨大、深刻的認識。那是類神祇的,與宇宙同在的,匪夷所思的秘密知覺。
  你曉得:所有的繁華好像都是虛構的,最終都還是要歸於破敗與荒涼。
  只剩下眼前一樹雪白的野性與溫柔。
  你伸手撫摸樹幹,微刺,彷若記憶的突觸點。樹的回憶,樹的故事。它見證了多少生生滅滅?你的手指正觸摸時光的硬度。你將耳朵貼上樹幹,其動靜便深入了你。同時,你聽見它的脈動、包容與慈悲。
  天上的雪呵似有所感若有所思地翩然落下。
  那是樹的語言,也是樹的預言。
  你的手拈著一朵飄落的桐花。白色花瓣裡藏著嬌豔的紅和鵝黃的彩色,恍如一張張信箋。五星形的信箋。這樣無限的拓展開去的香氣,你多麼想要寫下來啊,就寫在那些如雪般的花瓣上吧。
  你想要寄給誰?又有誰在花香的另一端等待與你會合呢?
  而遙遙的,在初夏時期,那些雪上的字,便將融化在你的體內──
  你則始終不願甦醒似的,在樹下做著一場無止境的大夢。」
 
  約莫兩年前,我寫下〈桐花記〉,描敘輕軟的綿延的,與桐花相遇的初經驗。
  彼時,是和妻一起去的,彼時,我們之間還擁有愛情,時間的速度亦一致。我和妻在那兒討論緩慢的必要,討論慢慢的生活、不被城市標榜的所謂進步的單一價值綁架的可能。我的腦子自動記述著她與油桐樹互動的細微姿式。
  與其說啊是賞桐花,不如說是一次發現。發現人可以多麼自大、可笑,總認定成功是要金碧輝煌、衣錦榮華的,而忘了作為一個人,在生活裡,所擁有的、踏實的根本態度。
  我們在那趟偷來的行旅時光底,變得煥然一新。
  回來後,妻呢便老是失神、失神的,好像有什麼苦惱似的。但我只顧著忙碌,一堆稿子的債要還,其中還有一部長篇小說,很快的,也就丟開〈桐花記〉的洗滌心境,又回到固定的速率中,趕著生活,趕著判斷與產生更多的宣告。
  再後來呢,有兩個大事件猛烈地衝擊我的生活。其一是妻忽然不告而別,搬到苑裡鄉間一處山中白色小屋,其二是爺爺彷若駕著音速之鶴班的歸去。在此同時呢,我極極喜歡、宛如真的置身超現實的詩人商禽亦去世了。
  對一向認為生活是繁複的隱喻體的我而言,老覺得這裡面有個深意在。一種預示狀況。事物開始分裂崩壞。它並不會是一瞬間的事。商禽之死,就像一種超越現實的現實也要解體了一樣。
  而妻說,她需要實踐另一種速度,過另一種她所夢想的生活。她不要被沉湎於暈眩般高速的城市吞食。她想從自己出發,並重新抵達自己。我不知道如何與她溝通。妻的想法太極端了,不是去至窮鄉僻壤之地,就能化身為野桐,與天地常在的。那只是一種過度誇張的自我幻覺罷了。以是,在爭執好長一段日子後,她留下一張信紙,上面寫著一個地址,還有一句「我在那裡等你」,人便消失了。
  至於中風臥病在床多年的爺,終於不再經受病痛的磨損。他走的前一個星期,住進加護病房,我去看他。他像是一株枯敗的植物,躺在床上,以前晶亮如星的眼神,現在只是兩顆灰暗的石子。我俯低,跟他問安。昏濛中的爺或許聽見了吧。我瞥見他微微地眨著老舊葉片般的眼皮。但僅止於此。曾幾何時,我印象中天高地大的爺,業已變成一棵老樹。
  那是最後一面。絲毫沒有任何特別的什麼。無激情,無想像中的生死訣別。爺就那樣走了,走得比妻逃離我還輕描淡寫。而我有一段時間也不痛不癢。畢竟我被囚禁在一部幾十萬字長篇小說,已經寫了十八萬字,卻赫然驚覺自己很可能走偏了,它不應該是這樣子,再繼續下去只是徒勞、浪費、平淡無鳥的幾十萬語言的堆砌罷了。我遂進退失據地陷入困境。就這樣了,爺爺生命的壞毀,並沒有攪動我更多的思緒與情感。
  再往後,商禽驟逝,我反覆重讀《商禽詩全集》,其中有〈油桐花〉:「長在峭壁上的油桐樹,花朵從離枝到落地費時較久;而向左摺疊的/花瓣,墜落時自轉左旋;仰望時,人右轉,天空暈眩。//花朵緩緩下降,時間慢慢旋轉,在每一朵花蒂著地之前,世上已發/生了許多事件。單我,便曾咳過幾聲嗽,許過幾次願,並且老了好/幾年。」
  這一首預言般地命中我的處境與情感狀態。花朵緩緩下降,時間慢慢旋轉。說的多麼好哇。簡直是向我搶先告示時光的形狀、移動的輕微與不可知。而隱隱約約有著某種妻與爺在自轉左旋,而我孤獨一個與天空一起暈眩的滋味。
  而我最終還是不得不擱下長篇小說。它寫壞了。我必須斷然的棄置它,從頭再來過。那是對長久浸淫、自許有專門書寫技藝如我的一次重大打擊,幾近於末日的衝撞,是一種不得不歸零的行動。
  我泡在哀傷的水底,連怎麼呼吸都遺忘了,事物持續地彳亍且漸趨於停滯。
  但就在某日,面對電腦螢幕枯坐一整日,無有收穫的我決意去一趟建國花市,沿著往日的清晨要與妻一道閒閒地走的大安森林公園,逆向到信義路的交接口──在繽紛撩亂的彩色噪音之中,挑了個盆栽,帶回只剩餘我一人獨處的公寓。
  在身邊,在城市的一隅,我養了一株油桐樹的樹苗。我照料它,像在飼育一個孩子。它是初生的嬰孩,以綠色的沉撫慰我騷動、焦慮的靈魂。但同時,它也是那棵夢幻老油桐的分身,時時刻刻地諭示我所輕忽的寧靜、悠遠生活。
  我感知到生命之樹的意象正於周遭伸延,與更深更廣的某些本質接軌。
  終於有一天,我恍然大悟了。其實我一直是知道的。我最應該要做的事,就是帶著這盆樹去找妻,去以自然速度過活的地方,去實證我們所共同想像的生活,以便讓自己與妻再度降生,再度以五感與肉身承接時間的意義。這才是我應該做的事,比起寫小說,生活是更大的書寫,無以窮盡,不會有終點,而一步步都是深刻與美好。而我亦相信,如此一來,爺與商禽的生死之謎,我或許便能更接近一點,更明白一些。死亡被包裹在生的裡面,心思安定地理解了生的狀態,或許死亡就不是那麼突兀、陌生而暴烈的風景。
  而時光從不停止。而我將與妻慢慢地隨著下降的桐花,一起旋轉。和她共同經營、度過的人生,不就是我最應該完成的長篇小說嗎?稍微繞遠了路,但我懂得該怎麼做了。終於。
  那夢幻一般的桐花祭之旅並不只是一場人生插曲而已,它實際上是我與妻的未來通知,一種預告。我太愚鈍,太執著掌控,以致於被城市完全的消化,長成了一個無能變化的城市動物,而妻是敏銳的,她比我更快看清楚這一切的浮華,包含我對小說的虛榮心,我想要的成就,以及隱藏在書寫底下無止境的慾望,她都看得一清二楚,結婚五年了,我是什麼樣的貨色,她是明白的,尤其在〈桐花記〉寫後,她更是悲傷於我為了書寫而拋棄生活、只能透過文字作那自然回歸之夢,妻是有極有魄力的,她斷腕般的從喧囂的城市裡遽然抽身,到鄉間,以只需索生命必須需索事物的姿態而活──
  她想證明人是可以讓自然與生活密切地等同起來,而等到我站在她面前時,我便都明白了,原來生活不是超現實的夢境,而是超越現實的詩,將現實重新懷孕的一種超越性的體會與作為。原來生活是詩,生活就是詩意棲居的場所。
  於是,我和妻在這裡,與如歲月之雪人生之霜降落的桐花,生活在一起。
  而我們或許真能像一首詩那樣的活著──我和妻的長詩,我們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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