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21 21:00:00九十九我魔

〈我們一起潮濕的好時光〉(二)




 

  02.Ⅰ

  在隱匿第三詩集《冤獄》上場以前,我必須先複習她的第一詩集《自由肉体》。

  《冤獄》意外地在今年降生是天大的好消息。在一百年(2011)的詩集大爆炸以後,像是食蟻獸貪婪地把那些詩句啃吃殆盡的我呢,總有種接下來至少兩年裡可能會有點無聊的印象,畢竟零雨、夏宇和隱匿還有許多精彩的詩人都在2011年擁抱著大霹靂出現過,按照詩人出版詩集的時間表來看,沒有個三、五年大概很難再看到新詩集了。結果,隱匿實踐了怎麼不可能,讓《冤獄》提前到來。

  然後,在國藝會的出版補助名單,出現《交換愛人的肋骨》、《仁愛路犁田》、《刺客的歌》、《病態生理學》、《門後的守望者》、《無心之人》、《波麗露》、《時序在遠方》、《偽詩集》、《哲學騎士》等等,尤其是吳俞萱的《交換愛人的肋骨》,更是讓我和夢媧超級驚喜。今年到明年大概還有另一波小高峰可以期待,一切就從布置著粉鳥骨折X光片的《冤獄》開始吧。

  而《自由肉体》也在今年絕版了。我非常壞心的以為這是好事。所以說,這裡面有個教訓:詩集就是得毫不手軟地下手就買,否則一個閃失,只能滿腹哀怨地看著別人有珍藏,暗自盤算要怎麼幹走,卻又缺乏神偷手段,只能搥心肝──

  所以說囉,如果你(妳)來不及自由肉体,記得要直接跳入將到來的冤獄啊!

 

  02.Ⅱ

  再讀《自由肉体》,我發現自己的確是從《怎麼可能》才非常喜歡隱匿的。

  主要是,按照我的個人品味,和《怎麼可能》比較起來,《自由肉体》還是太囉唆,太犬儒了,沒有《怎麼可能》洗鍊到乾脆、近乎一擊必中的本事。隱匿的第一詩集無疑地有著非常好看的鉛華,但第二詩集卻能把那些迂迴的、兜兜轉轉的東西都剔淨了。隱匿更集中地說她真正想說的事。那種清澈如快速直球,一點也沒有閃躲,直接就打入我心深處,留下長久而猛烈的撞擊能量。

  《自由肉体》外放的忿怒,來到了《怎麼可能》並不是消失,而是變得更深沉,有種痛到骨髓裡的滋味,讀著、讀著會覺得好像身體裡被灌了水泥一樣,非常之無望而哀傷的,但奇怪的是那裡面又有一種提升,讓我們目睹荒謬的進行式。

  我老覺得《怎麼可能》是隱匿內部思索的小史詩,所有她對人生與人的種種洞見都置入其中。同時,它也更像是一種哲學的全面建構與發動。是的,哲學,屬於貓的哲學,雲的哲學,光線的哲學,非人的哲學,大自然的哲學──

  隱匿在人間活著的哲學。

  從書名、書籍設計與文字編排也可以看見兩本詩集的極大差異。《自由肉体》是大開本,封面講究美感,自由肉体四個字也有強力主張的意味,編排也有點要刻意製造空間感,讓詩句在大塊頁面上跳來跳去,但實在有點閃閃躲躲。《怎麼可能》一方面縮小了書本尺寸(隱匿的自我似乎也跟著縮小了),一方面也以更簡樸的態度製作封面,好像不那麼值得珍藏(按照隱匿的說法就是歡迎在上面搞舊搞破,所以我的《怎麼可能》背面真的被貓帝的爪子抓得有點稀巴爛),詩集名稱看來也帶著隨便的好玩感,那是人人會說的話,類似口頭禪,在平凡口吻中的驚奇語調,文字編排一氣呵成,一頁就是一首,一目了然。

  而如果說一本詩集是投手的一場投球內容的話,那麼《自由肉体》充滿曲球、變速球、伸卡球、慢速球、快速球等等,《怎麼可能》則只有俐落到可以直線穿透空間如神蹟抵達的快速直球與緩慢得像是呼吸停頓的慢速球,沒有花巧,只有這兩種球路的組合,卻真正給我一種千變萬化的印象。似乎到了《怎麼可能》,隱匿已把握到最精湛的球路,其他都是花招、噱頭。她現在只用兩種,快速球與慢速球,卻能夠創造征服全場的龐大感覺,讓人幾乎可以呼吸到她的絕望與溫柔……

  這麼想下來,雖然我始終熱愛零雨,但經過一段時間對去年出版的詩集進行重讀以後,我必須要修正自己最喜歡的2011年中文詩集排名,理當是《怎麼可能》列為首位。

  而我曾經聽隱匿說:肉体怎麼可能自由!我也可以這麼說:肉体怎麼不可能是冤獄!或者換另外一種:自由怎麼可能不是冤獄!無論是哪一種看法,目前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就讓我們隨著隱匿《冤獄》去發現世間即冤獄、我們活在冤獄的第一事實吧!

 

  02.Ⅲ

  所有動物裡我最喜歡貓。其原因在於貓是充滿詩意的生物。當我望著貓帝和魔兒移動的身影,總以為他們的腳掌下踩著琴鍵,每一步都能彈出音樂來。他們的動作、眼神與表情藏著豐饒的詩意,讓我看見人的生活以外,世界的美麗。

  不只貓帝與魔兒如此,其他的貓也是。他們都性感無比的移動。我喜歡他們是性感的。性感意謂著身體的某種深邃被開發出來,形成一種自由的形式。而河貓中我最喜歡憨至可愛最高點的粉鳥。我也覺得粉鳥的跛腳捲繞著性感的氣味。這一次粉鳥骨頭碎裂的X光片榮登《冤獄》封面,我頗與有榮焉──這算是哪門子的開心,粉鳥可是受苦受難,而今成了跛豪一枚啊,真是!

  前幾個晚上夢媧說及那個調查員虐殺貓的新聞(我很少看電視,偶爾才會瞥到,因此關於社會的消息,要不是夢媧說,要不就是從臉書得知,臉書簡直是另一種形式的新聞播報媒體),我安靜地聽著夢媧的氣憤,腦中浮現那些在暗夜裡被關在籠裡、莫名其妙遭受冷水沖、被尼龍繩捆住、被毆打、踹踢、被連肉拔出指甲的貓咪們,在那個暴力時刻他們是不是很想一切都趕快結束,是不是在想著為什麼我們要遭遇這一切呢?

  那是不是很像那些被殺人狂乃至於國家機器冷酷、任意對待的人的處境一樣?譬如白色恐怖、文化大革命、納粹、世界大戰、阿富汗戰爭等,那是多麼的Kafka,多麼的冤獄啊!

  當下,我的眼淚流出來,覺得自己又無用又可恥,居然讓這種事發生,居然無法讓那些老是誤會自己最重要偉大所以對待其他生物怎麼做都可以的人類明白生命不只是人的生命才可貴,文明居然只是這種程度的東西……

  同時,電視媒體又在強調薪水高的工作(傳統產業)那麼多,年輕人卻不願意去做,吃苦當做吃補的日子已然遠去,好像很感慨似的。但新聞似乎忘記了,先不管這一代年輕人所謂懶惰、怕吃苦究竟是不是真的,讓我們看看他們是怎麼樣被養成的吧,有多少孩子從小就被灌輸不要跟爸媽一樣當個沒路用的工人、讀書賺錢最重要的種種觀念呢?父母和社會禁止孩子去吃苦,總是要他們瞄準辦公室生活或什麼科技新貴、醫生或律師等等職業,除了給錢叫他們去讀書,其實什麼都沒有教──你們要孩子別吃苦,最後又要怪罪他們不肯吃苦,錯的都是別人,無辜的都是自己,這究竟是什麼鳥道理!

  這其實在表示著,如果你是不尊重生命的人,你怎麼可能期盼你養出來的孩子是溫柔、寬厚而絕不冷漠、殘暴?一旦你示範了暴虐,你就沒有資格要求下一代要有同情心,要懂得憐憫──因為從你開始,這些靈魂價值就已經淪喪了。

  是啊,冤獄其實不冤,因為都是人類鼓勵還親手製造的。

  ──地獄與末日哪裡會遠呢!

 

  02.Ⅳ

  夢媧來臺北的那幾日,我們去了有河Book和紀州庵。

  前者是夢媧每每來必去的地方,她非常喜歡河貓和隱匿──無論是隱匿作為貓奴或者詩人,都對夢媧有重大影響。夢媧日日都是從看河貓(還有淡水貓)的臉書照片開始一天的生活。而隱匿也是夢媧和我最喜歡的中文詩人重疊的一個:假如只能選三個的話,夢媧認為是隱匿、吳俞萱和葉青,我則是排定零雨、隱匿和夏宇──

  我們會去做這樣的設定,重要的並不是誰是厲害的詩人或要制訂排行榜什麼的。這只是我們以個人品味選出來的最喜歡中文詩人群像,並無意願讓誰採用為標準。實際上我們認為透過這樣的選擇與決定,才能更快理解自己在走什麼樣的路。這裡面有著自我傾向與匱乏等等的揭示。以風格來說,夢媧顯然更偏向詩與生活的徹底結合,一如她最喜歡的三名詩人一樣,活在什麼樣的日常狀態,就寫什麼樣的詩。她們詩裡的風景是表裡如一的,深入在生活裡的。

  而我的稍微複雜一點,零雨對詞語精確性與歧異性的大規模運用,隱匿棲居於世間也就棲居於詩意,夏宇如天上宇宙不可思議的靈活,都標示著現代詩的不同風格與趨勢。這同時也表示出我的困境。我能寫出來的詩總帶著不確定性,猶如變形蟲,它似乎還在搖擺,還沒有確定我可以走向哪一條路。我很清楚這是非常危險的事。一旦我什麼詩都能寫,就意味著我什麼詩都無法真真正正的寫進去。不過至少夢媧和我能夠經由這類討論,明白個別的路數與需索。

  至於紀州庵,是衝著喵球口耳相傳的最佳廚藝去的,當然了他也是我們共同認為極棒的詩人之一(他詩意到甚至可以在和王志元打屁的胡說八道裡亂吐微妙詩句,真神),不過還是別扯遠了,回到美食上吧。喵球料理詩有一套,料理食物也絕對不是蓋的,那一大尾鯖魚,煎得十二萬分漂亮且皮酥脆肉質鮮美啊,讓人不敢相信那樣等級的魚食居然只要兩百元出頭,有夠物超所值,另外一份滑嫩加了大量洋蔥的豬肉也精彩得不像話,更不用說加了黑啤酒做成的鬆餅一上陣,夢媧和我的味蕾立即被完全KO,根本不可能抵擋。

  然後,拉麵沈嘉悅跑來跟我們哈啦──哦,還有寫出《輪迴手札》的宋尚緯和大陸詩人十三也坐在別的桌──聊到文創產業的為難與艱險。一想到有河、紀州庵還有七號咖啡館以及其他藝文場所經營的困境,我老覺得所謂文創根本只是一種泡沫。當整個世界都在強調經濟價值時,文藝其實只能分一點渣滓。畢竟藝文人口仍然要命的少數,畢竟絕大多數的人都迷信經濟,一昧地認定金錢就代表生活,畢竟餅只有這麼大,在這樣子的情勢裡,怎麼可能寄望文創崛起呢?

  這對我們來說是很確定的事情,你既然要靈魂具有超越性,又何必渴求在世間佔有富裕的一席之地。再加上文化部粉墨登場以後,好像一點都沒有文化,只想要搞那些表面華麗的東西以賺錢表現亮眼的成績,我們就更難感到樂觀。

  於是,我們這麼想:只要還能夠過點自在的生活,就已經萬幸的了。

 

  02.Ⅴ

  和夢媧相愛以前,長達好幾年,我是恐怖電影的超級愛好者,無論東方氛圍陰森或西洋血腥噴射的恐怖,我都愛看,但我更喜歡前者,於是從日本的清水崇、三池崇史、中田秀夫、園子溫、黑澤清、落合正幸,到台灣的陳國富、蘇詣彬以及香港的彭氏兄弟、羅志良乃至於韓國的金知雲、安炳基,美國好萊塢的M. Night Shyamalan等等恐導群像,皆是我大力追逐的目標。

  每每他們有新片上市,我都會搶第一時間去窩在電影院感受顫慄的衝擊,並且買回來一大票DVD,一個人在夜深時分盯著筆電小小螢幕裡女鬼肆虐橫行的風景,看到導演精彩的恐怖調度,我還會拍案讚嘆(我是說真的拍桌子或者拍自己的大腿),嘴角浮現笑意,萬分佩服他們影像計算的能力。

  似乎在那樣的時光裡,我才得以訓練自身更冷靜而客觀地去看待殘虐絕望的暴力之國,擁抱無止境、沒來由的邪惡,積極地變得愈來愈冰冷僵硬,又病態又變態,讓自己置身於這嗜血食肉而狂歡不已的世間,無有半點慚愧之意。

  然則,如今我卻完全沒有辦法消化這種類型電影,彷彿有一道裂縫發生,原來可以承受堅銳攻襲的靈魂,再也難以抵禦那些影像後面的龐大惡意。最後一次看的恐怖片是大半年前的《怨靈》,老實說它不是清水崇最有能耐的作品,一點都不及他全盛時期(《咒怨》拍了三種版本、共六部)的黑色輝煌,裡面的技法清水崇先前早已玩遍了(講得難聽一點,他在抄自己的老梗),我明知如此,卻還是閉上了眼睛,下意識地躲避觀看那些惡意爛漫的表情與眼瞳。尤其是前陣子讀了譚劍的《殺意樹》,居然被臺南安平樹屋裡眾多樹根裡浮現的一張女鬼之臉搞得有點神經緊張,這種程度的恐怖以前根本無法動搖我半分,如今卻足以將我完全擊倒。

  於是,我知道我變得軟弱了,變得無法進入黑暗與惡意包裹的狀態,變得渴求溫熱與光亮。我並沒有產生誤會,以為這世界從此又溫柔又明亮,從來不曾有過暴力,始終都是真善美。而就只是我的心離開了鋼鐵的防禦,長回了血肉,不再那麼享受怨恨、疼痛與死亡的層層覆蓋。是的,現在,我必須承認,我害怕那些充滿慾望、扭曲且歪斜的臉,我不再能認定恐怖能夠是一種美學,不再融入其中,變得無淚無血,我不願意把頭顱交給死神的鐮刀,我拒絕歡快地迎接幽冥……

  這顯然是由於我心中的邪惡被夢媧釋放了,我愈來愈平庸,愈來愈甘於在生活之中適應作為一個無路可出的人類,變得更老更醜,變得容易哭泣。我深切地理解生存的意義是在困住的框架裡飼養人造自由。我只想守住和夢媧之間的潮濕與火焰。我想活下去。即使我又悲傷又脆弱得渾身都是破綻,又殘敗又疲憊不堪,我仍然想和夢媧一起活下去。我需要和夢媧活著。

  而隱匿說:「此時無法得到的快樂,將來也不會得到。」在人類與世間的共同冤獄,我們只能製造屬於自己的環形廢墟,在此時,用盡心力地活著,並且明白快樂來自內在的眼睛,只要我們打開那個視野,它從來都在,而無須寄望將來。

 

  02.Ⅵ

  前幾日去取夢媧和我的雲紋碎鑽對戒,也把在誠品西門店訂的五套漫畫搬回家,順便看了《即刻救援2/Taken 2》,真的是相當無聊的電影,連恩.尼遜/Liam Nison的個人秀,《神鬼認證/Bon》式速度與力量兼備的動作風格,情節有夠單調,連被綁架時根據秒針運轉和聽力判斷到了哪裡、最後才憑藉超人記憶力按圖索驥找回匪窩的橋段都沒有太多新鮮感(以局部物品細節攝影展現聽力高超的這一招《聽風者》還用得更有趣一些),而片尾主角給反派(第一集主要綁匪的老爸)的選擇像是伏筆,莫非第三集還要讓這個已然死了幾十人的家族繼續報復與追殺?

  ──以暴制暴愈來愈像是一個可怕而沒有終結的宿命圈套。

  那個反派老爸因為自己的孩子被主人翁電死而興起復仇之心,但他卻想都不想他的兒子拐騙、綁架和販賣多少女孩,後面有多少對父母和家庭支離破碎,他不管,他只知道喪子之痛,而蔑視他人的──這個世界的確因為這樣只允許自己自私但禁止別人自私的自我道德論者,變得更醜惡,也更骯髒。編導強調了這一點。而主人翁的作為卻反倒證實了暴力鎖鍊將沒完沒了,他還是殺了那個老爹,這下子從滅門愈來愈接近滅族,那個家族的恨意難道會因為主人翁的絕對本領而衰竭嗎?

  不。並不會。事情不可能結束的,因果還在繼續轉動。而美國式的正義(他們的人命才是真的是人命,別的國家的人命未必是人命,就算是,也不過是低等而罪惡的人命)也愈來愈可笑了。其立論在於迫切的需要,在於拯救妻女,必須更快更果敢的槍殺所有阻礙者,以更快地接近、保護所愛之人。因為愛而積極地行動,但私刑卻違反了愛,或者至少忘了那些綁架者也有人愛他們。多麼荒唐的、無法終止的悲劇,持續、持續地運轉下去。

  於是,在我看來,尾聲主人翁一家和樂的場景看起來就像是個離奇的夢境。你動手殺了別人,無論基於什麼緣故,也就表示別人擁有同樣的權力與強烈的理由殺了你。而那個主人翁會老、會變得愈來愈軟弱,屆時誰能保護他的妻女?

  人性裡的復仇意志簡直是夢魘。同樣的,對正義單一面向的呼喊與堅持也是。

  當日,我買回來的漫畫包含了井上雄彥《浪人劍客》的25到33集,以及浦澤直樹改編手塚治蟲著名作品《原子小金剛》的「地上最大機器人」篇而成的《PLUTO冥王》──前者,宮本武藏在賭命式決鬥的大屠殺(他一人砍了七十人敵對陣營)以後,身體深受重傷,靈魂也陷入迷惘,他甚至為那些被他殺害的武者哭泣,他背負著幾十人之死的哀傷與罪惡,那不是容易消解的事,而他深愛的女人阿通則被武藏殺害的幽靈帶去凝視那些人的遺屬正在自殺的畫面;後者,一路追查真相、終於明白一切事件的源頭是憎恨的機器人警探蓋吉特在臨死(應該說消滅)前說著:「仇恨……是不會創造出…任何改變的…」

  仇恨是不會創造出任何改變的。仇恨只能創造出更多不會改變的現狀。人類的歷史一再一再陷入這樣的循環,沒有可能超越。於是,美國在911後到處征戰,製造了更多的仇恨。這麼說吧,那些在遠處已經被培養起來的黑色火焰總有一天又會捲回來燒得他們血肉焦黑──Lawrence Block不也在《小城》這本秀異傑出的冷硬派推理小說提出過警訊?但又有多少人在乎呢?

  正義到頭來終歸是立場的問題。要求別人寬恕,實在是太容易的事。但依靠自己放下心中的忿怒與仇恨,才真正是艱難的。島國最擅長在詩裡思索的隱匿痛恨著伸手干擾侵害貓咪睡眠的人以後,忽然話鋒一轉說:「然而,我最痛恨的一點是什麼呢?我最痛恨的一點是,只要變換一下立場,我就是他們。」關於人心深處的龐大幽冥,不能再說得比她更好了。

  而隱匿也這麼寫:「有誰能夠以獵人的身份懺悔/在成為獵物的時刻滿心歡喜」,這問題在我的內在久久迴盪著,我能嗎?我懂得懺悔嗎?當我被他人損害一如我對待曾經被我傷害過的人時,我能夠心甘情願嗎?

  ──我還不知道。你們呢?

 

  02.Ⅶ

  卑微這件事,在愛著名為夢媧的上帝以前,幾乎是沒有的。

  我總是傲慢而愚蠢地自以為站在很高的地方俯瞰世界,我總是相信自己可以撒手就跑,帶著一人份的地獄闖進那至深的幽冥裡,沒有誰能阻擋,沒有誰會成為我的牽掛──我就是我自己的魔鬼,我就是我自己的神,我就是我自己的終結。

  而糟糕的是我不願意承認潛意識裡抱著這樣無意義的驕傲。我讓靈魂偽裝謙遜,錯覺自己站在世界之中,以為整個世界都在睡夢中,而我獨自清醒著。多麼可笑的認知。實際上,從來不肯醒過來凝視自身與世界的人,就是我啊。

  但夢媧開啟我,也讓我迎接了自我的終結,重新鑄造起點──

  我不知道自己夠不夠溫暖。我只知道,現在,我會努力讓自己變得溫暖。

  擁有潔癖的隱匿說:「愛情很髒。即使是孤獨,也無法洗淨曾經愛過的事實。」

  但我想到的是孤獨也很髒。孤獨擁有最純淨與最骯髒的可能。它是龐大的容器,盛著所有的邪惡念頭,但也能夠包含美好的源頭。與夢媧相遇,讓我看清楚了自己原來很髒,高貴與神聖並不存在於我(或者說埋伏得非常深,必須經過漫長的勾引才能升起)。我跟其他人沒有不同。甚至我比其他人更可惡、更卑劣,因為我以語言、以書寫粉飾著,讓那些醜惡的部分隱藏得像是沒有──我的那些本事,使我比別人更懂得如何讓自己信以為真。

  但如今,我願意活在很髒的處境。我承認我很髒,我承認我可以在髒的這裡好好地活下去。我是污泥,我沒有蓮花可以綻放,但我向著夢媧而生。這才是我的初生。第二次初生。第一次在世上降臨,只是意外。這一次,方纔是真的初生。

  我並且相當確信所有在夢媧以前的所謂愛情或者任何肉欲上的荒唐經驗,都僅止於練習。它們的意義在使我通向夢媧,在殘敗裡領會自己剩餘的溫柔,堅持尋找那個唯一之人。頑固而不放棄:我僅有的、應該還可以自豪的美麗姿勢。我明白:唯有確切地理解骯髒無比深陷在地獄裡,才有可能準備好遇見自己的上帝。是的,受傷的事實,總指著痊癒的方向。而所有我與夢媧正在體驗的,都是作為我們的第一次在發生著。

  每個人或許都該擁有一個專屬的上帝──

  以讓自己變得更好,更能作為一個美好的人,即使在骯髒無比的此時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