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18─1〜18-3,4-1
18-1
〈桃花源記〉,共分四節。這首詩你們也頗為喜歡。本節共四段,每一段都精彩。第一段,「腹部右邊有/一組機器/無法消化」,右邊?機器?機器也是詩人喜歡、常用的詞語。機器是無法被消化的現代嗎──一直是夢魘性質的現實?第二段為「在那裡就/變成語言」,機器變成語言,亦即現代化的語言?或者是某種殘暴的現實性?第三段,「永遠無法翻譯/除非你變成機器/也發出嗚嗚聲」,語言在那裡,是無法翻譯,除非也變成機器,也有那機器的悲泣。而第四段是「被一種悲劇感/啟動」,換言之,機器是被悲劇性啟動的,而你想著,現代人或現代文明的立場不就是悲劇式的嗎?
18-2-0
於是你們慢速前進於是你們彼此摩擦彼此為對方增添無數了的吻痕咬痕於是你們也曾經被時間的傷勢劇烈地損害過於是你們如此軟弱但又在對方的目光與懷抱裡強壯起來於是你們活在生活裡不曾忘記你們是一對世間的戀人必須以站在世間的姿勢理解一切限制裡面的絕對自由於是你們展開秘密的飛翔以手心與腳掌進行對重力的小型反叛於是你們緊密地連結所有的縫隙於是你們偶爾輕盈地漫遊在值得呼吸的甜蜜空氣裡於是你們成為你們成為再來一次的你們……
18-2-0-1
一年。不長但十二萬分飽滿的一年。甜美日子的總和。像是永恆。又像只是一瞬間。而你們抵達了一年。這是另一個最初。從今天開始。你們再一次地誕生。一旦經過了盡頭。你們相互依存在戀人程式便重新啟動。並且持續地爆發。……
18-2
本節僅有三段。第一段是我在尋找治療你的方法。第二段說,機器不是被生產,而是被複製。第三段,不斷促發我作夢,夢到一個說不出來的夢而真正讓我注意的是:「他的語言沒有/被我發明」。所以,你想,〔我〕正在試圖治療上一節腹部有機器的〔你〕的方法,然那個機器是被複製的,而複製一直是現代科技文明的重要標示,相當大量的複製(──也因此更讓人厭煩啊),於是〔我〕作夢,並發現了機器的語言並沒有被〔我〕發明,此節繼續揭露、追索機器的歷史與存在,人類仍然被機器控制,無法被治癒。
18-3~18-4
稍微加速,你們一起讀本詩的三、四節。第三節,只有一段,八行,先說「這台機器敏感/又溫和」,穿高跟鞋,秀出長髮,跟著是「有些地方雄偉可觀/馬力超強/省電/而且不多說話」,這台體內的機器簡直是另一種神奇了,既有現代感,又有絕強的效能,且敏感溫和。第四節,五段,第一段是「我們進入機器/歷盡人事/循原路/回頭」,親人失去,故鄉不見後,遭遇新世代的機器,「變成/古人──」,這首〈桃花源記〉就形成了一種對古法的孺慕與逆溯,或者說,你以為〈桃花源記〉(它象徵的種種精神與境界)都可以是機器的本身,深深封印在人體裡,一旦古老的機器覺醒,也就能變成古人,以回應更久遠的詩歌傳統。
18─3,4─1
桃花源在哪裡,居住就在哪裡──而你的桃花源直到夢媧出現以前,始終都是棲身於寫字,各種形式的寫字,尤其是武俠。再也沒有比武俠更離奇而具備絕對魔幻性質的書寫形式了,勉強差堪比擬的唯有興盛了至少十餘年的漫畫英雄改編電影。你住在武俠裡,寄身於爆發的詩意間,像個空中人一樣,沒有降落過。你活在自己創造的秩序與速度之上。於是,強迫症理所當然地要附身於你。但同時,強迫症也合理化了你的怪異行徑。你為自身除罪,以精神官能症就地合法,不用當兵,不用勉強去適應社會,不用關懷他人。你只需要活在自己的方寸之間就夠了。你是有病的。有病,就是你的標誌,讓你可以拒絕所有的事物。你可以不脫離自我,活在自己的幻境底。你可以臥在虛空,作你漫長的無世間之夢。是啊,桃花源在上方。你曾經這麼堅信過,人所能抵達的地方都不可能是桃花源。這是無何有之地的宿命,無論它叫做伊甸園也好或者是烏托邦也罷,都是人類不可企及的。你想到年少時期非常喜歡的由菊地秀行編劇細馬信一繪畫擁有極悲壯之尋找的經典漫畫《魔界學園》裡的那個轉學生,他畢生在找尋一種無有戰爭之地。但掠奪與侵佔是人類的第一天性,除非能夠進行夠深的思索,離開自我需求的位置,否則有人就有戰爭,沒有止境。那麼桃花源是不存在了的?有很長的時光,你堅信任何意圖逃離的動作都是白費的。他方無生活,他方有的只是愈來愈接近原來生活的厭煩與漂流。然而,當夢媧出現,桃花源成為一種現實的可能。她是你的桃花源。為了她,你會造出桃花源,一步一步,你們會一起建築桃花源,你們專屬的桃花源。而你終於明白──桃花源除了在地上,不可能出現在別的地方。一旦你決定在世間活下來,你和夢媧的所在,自然而然便是桃花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