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煮雪的人──讀煮雪的人《小說詩集》〉
不祇寫小說和詩的總和,
他還煮開了一地的雪花,
讓我們憂愁。
煮雪的人:連總是象徵美和詩意的雪都煮來吃了,我想這位詩人除了具備某種實用、反美學性格外,應該有更強烈的意願隱匿其後,以致於我不免要懷疑他的筆名其實藏著「(我們都是)煮雪的人」的意涵,也就是說,這個地球上的雪,作為整個生態自然的象徵表現的雪,正活生生地被人類整體耗損、浪費的行為煮熟──的確,我們都是煮雪的人。
煮雪的人,似乎單單是這個筆名,就讓我們不免要意識到破壞之普遍性存在地憂愁起來,尤其是煮雪的人身為《好燙詩刊》的主編,同時也是該詩刊的出版者煮鳥文明的負責人之一(旗下還有《消防栓小說報》),煮和好燙的關係不言可喻(請想像幾十億人都在煮沸了水的熱鍋裡慘叫的畫面),而文明居然是建立在煮鳥之上,彷彿那些天空中的飛翔物種最終都被被工業廢氣污染的大氣、烈日烤焦落地,於是世界再也沒有飛翔的可能,讓人在噴飯之餘,也意識到人類文明所含蘊、恐怖究極的悲劇力量。
而煮雪的人這本不分輯的《小說詩集》裡,充斥著以什麼什麼的人為名的詩篇(如〈造雲的人〉、〈下雨人〉等),散落詩集各處,夾雜於以各種場地、場景為名的詩(如〈東京車站〉、〈廢棄遊樂園〉、〈要是地球也來泡溫泉〉等)之間,在目次編排上就巧妙地顯現當代人類生存處境的隱喻:在夾縫之中。他的用心和精準的意圖,讓我著實驚異、感動,這麼青春肉體的詩人(據說他才二十一歲)居然可以如此清晰、專注地去思索人的本身,特別是人在世間的條件與位置,不但推反年輕世代幾乎零關注他者、土地的傾向,更在大舉演練各種社會、生存議題的殘酷以外,難得的在詩藝和小說技法上也有所發展、成全,不被討論主題的現實性壓縮、限制,反倒顯得游刃有餘,語法輕盈宛如滑翔般切入控訴精神的核心。
有關煮雪的人對存在提出各種質疑與悲慘笑聲的小說異境,實在讓我起雞皮疙瘩,譬如〈還有很多個〉,主人翁打開廁所的門突如其來淹來大水他便搭上一台電冰箱跟著船夫一起在大海漂流,最後收尾於「走吧 老船夫說/我們去載下一個兇手」,你怎麼能不為這樣一點都不聲嘶力竭呼告、卻讓人領會到全球肉食、畜牧問題的高超技術按讚;或者〈把爆米花吃完〉,先是寫和小貓一起路上撿到爆米花,後來是「我們的身上開始長出爆米花/最後變成一大一小的綿羊/我先把牠吃完/牠再把我吃完」,沒有詩化的語言,全是乾淨、冷漠的詞句調度,但詩意自然浮現,使吞食的殘暴感畢現,卻又飽含戲謔的滋味;〈電影院裡的遙控器〉則是描寫看電影時能以遙控器調整音量的超現實畫面,中間插入「最後只好對準別人按靜音」的微妙意願,且銀幕在進行男女主角互訴情愛時,忽然有人轉台,變成戰地轉播:「年輕的記者被流彈貫穿腦部/電影院裡一陣/哄堂大笑」,最後的大笑,又寫實又暴虐,正表演出人的龐大無知與集體惡意。
或者我們來讀組詩格式的〈展場內自由參觀〉,分3首,乍看是重複一樣的字句,只是1的十一行到2拼接成更緊湊的六行,在3則濃縮成所有標點符號都削除的五行,不過實際上2比1多了出幾個字,3又比2多出了十餘字,這種限定規格的寫法卻叫作「自由參觀」,讓人不由莞爾,且反覆的敘事中又有著延續,而3的最後還告訴我們,主述者在展場的漆黑放映室看的是「我昨晚還沒有夢完的夢」,真是具備戲劇性情節啊;還有〈日光燈書店〉亦有類似效果,「顧客的頭全部被換成球型日光燈/沉
另外,還有我個人認為殺傷力凶猛的〈廣島名物〉,在出遊廣島時一心想著要買什麼特產,最後只購得一隻紀錄當年原子彈爆炸時分八點十五的手錶,且回國以後敘述者在免稅店裡看見:「所有的人都戴著廣島的手錶/上面滿是歷史的傷痕/但是他們的指針/還在動」,他的手錶是壞的,恐怕是停在八點十五分,但其他人的手錶還在運轉,歷史的傷口輕易地被遺忘了,名物終究祇是名物,它對購買者而言,並不具備旅遊外的意義,我讀到最後,和敘述者一樣差點就要掉下眼淚,還有比輕忽、漠視更悲劇性的悲劇嗎?
綜合以上所舉的例子,我認為,煮雪的人在詩裡大玩小說的幻術操演,而且玩得極為出色,他節制而準確、不耽陷於敘事情感的客觀與抽離態度,使得他的詩不同於一般常見的社會詩,有著超然但非常沉痛的作用,讓淡淡薄薄的悲傷的膜鋪展開來,覆蓋我們的呼吸,令我們感受窒息,令我們生起以後再也沒有雪可以煮了的深切憂愁,而我們茫茫四顧──這可親的世界啊,是不是終將被遺忘與洪荒湮滅,而無有人的立足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