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4-始~4-末-1
4-始
這首〈顏色〉也不分小節,你們決定分成四個部分閱讀。開頭詩人就寫「夏天應該是粉紅色。我飲用/夏天。沒辦法。用黑色/墨汁畫眼眶。眼眶屬於」,如此便可見到此詩的行句彼此銜接,一句後總是立刻跟著另一個句子,句號的落點頗有大筆一劃生死即判的滋味。而夏天的顏色是粉紅色,詩人且飲用之,便有作為詩意的大氣展現,強烈並生猛。跟著是黑色與眼睛還有靈魂的關係,它們彼此牽引、隸屬,且眼眶的屬於可以回到身體,是前方和後方皆有之,乃是「最貼近/器械那一部份。」也就是說,你這麼想著,包含、保護眼睛的眼眶是器械的一部份,是具備某種效能與用途的工具,且詩人說它是翅膀的延伸,或者蹼,或者刺,還甚或是擴音器,其作用還真複雜,這是否可以代表著眼睛成就、建構世界,宛如一種飛翔,也或者在水面底下划動,而視覺是穿刺性的,而以致於能夠放大人間的各種聲音,進行各種觀照?詩人又寫「我要改革/上帝高高的窗口。」意欲要使之說明前世與今生之間該如何註腳──窗口對位於眼眶,而上帝的凝視則有創生的意味,詩人自言的改革,便有了為世界、為生死重新命名的龐大意思。她確確乎是個深邃無邊的詩人,你相信她的心臟處必然有一名上帝蹲坐其中。
4-始-1
粉紅色。關於粉紅色,你總要想起那個女孩──她十五歲的時候跟一個二十九歲的男子性交,十六歲的時候跟同一名男子進行了肛交,她前、後潮濕、隱密而意義非凡的洞穴都獻給了他,毫無保留,而他也的確深深地愛惜、呵護她。對少女來說,男子就像上帝,讓她有光,讓她懂得自己身體內部的陰影,還有經驗什麼叫作真正的狂喜。而她是他甜美的草莓之海,他飲用她,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完全地陷入,暴動與耽溺,甜得所有細胞都在猛烈舞蹈。他們在廉價賓館裡持續偷渡、換取彼此的思慕與身體──直到女孩父母發現,之後就是枯竭效應的發生。她的靈魂在她自己的體內乾萎了一段時期。他則被法律直接送進牢獄。他們約定好五年後、在她二十二歲的時候,她會去接他。然而,他並沒有等到她。他意外地再見到她時,她已經變成一個陌生女子,帶著靡爛的風情在街道的人群裡招展。而那時他也已黑暗、絕望地找到另一名少女──她正使他懷孕新的粉紅色。
4-續
緊接著,詩人寫,「白色應該屬於歷史/我編織。用年代的勾針」,隨後是一連串整型的動作,包含割雙眼皮、墊鼻子,「戴上藍色眼珠」等等,但她又說自己不認得「那些整過型/(過於清潔)的冊頁」,於是,這裡的整型顯然又回到了歷史與著述方面──但你不願意認為這專指藍黨的白色恐怖,應該是詩人針對人類歷史與文明的,更長遠的審視與觀察。而白色過於清潔,係經過整頓的,才會顯得乾淨、整齊,如此,便透露出白色應該屬於歷史的源由。再來是相當詩人風格(冷而暴力)的語法:「我也有刀。我殺過/昨日。」這真是可怖,你每每讀到這種時間有若具備實際肉身的詩句,總要不自覺地顫它幾顫,詩人寫來乍看隨性但就是有一種壯大異常、淋漓寫實的氣味。在你的想像裡,她如同上帝,以世界為餐桌,以萬事萬物為料理,正拿著刀對準昨日──那些往事,那些歷史,都在她的刀殂下等待切割。最後是和詩人抵足共眠的那人「因過於親近而變化為/獸變化為神」,這句子很離奇,可以是變化為獸、變化為神的組合,也可以就是獸變化為神,無論是哪一種都帶著神祕觀照與認識。而你能理解到過於親近這件事的確會使枕邊人(或可擴及親密的家人、友人)變成可怕的野獸,他能夠給予的傷害(縱然是不經意、無心的),始終是非常深刻、異樣切膚、無能閃躲的,而這同時無疑的他也就等同於神了啊。
4-續-1
白色。關於白色,你總要想起那個女子──後來,她活在日日暴力的陰影,而暴力以愛為名。她的男人酗酒、毆打她。他原來是她的國中物理老師,西裝筆挺、談笑風生,是待她很好、很好的人。她記得他的溫柔、體貼,他帶給她的美妙顫慄。她記得他們在午睡時分到學校冷僻無人的實驗室偷歡的所有細節。她記得他們的身體又濕熱又危險。她記得他們隨時都準備被引爆,也的的確確在相互爆發著。但在他為了與她的師生戀而墜入深
4-終
詩人寫道,「賦應該/屬於紫色。帝國的藍加一點/離騷的血(此時變化/為紅色)琉璃瓦。」由神祕高貴帶點冷豔的紫色過渡到紅色,這樣的顏色變化,似乎帶著暴亂,彷彿血腥以後,才產生了漢帝國,特別是離騷的血,讀來怵目驚心,緊接著是封禪大典、狩獵天下,也就是說統治者的權位基礎已經訂作好了,而「夕陽/統治中的萬人大合唱。夜幕降臨/就聽出了一點哭聲。」大合唱和哭聲並不抵觸,任何帝國的建立,不可免的都來自於死亡的數量,幾乎沒有例外,一將功成的後面藏著多少人的支離破碎,多少思念的哭聲啊,於是,當所有人都沒有個別聲音之際,詩人帶著你一起去聽潛藏得極深的那麼,一點哭聲,此外大合唱在夕陽的統治中發生,更平添哀傷無盡的色味──短短幾句,歷史、戰爭的沉痛、可怖,那些無可絕滅的、持續發生的暴力全然地浮現了。
4-終-1
紫色。關於紫色,你總要想起那名男子──他很優雅,他是男妓,或者說男性性工作者。他相當俊俏,又擅長甜言蜜語,自然地成為超級紅牌。十三歲的時候,孤兒院裡有個十七歲的大姊頭侵犯了沒爹沒娘的他,並且把他當小狗一樣的養在身邊,興致來了就要把他拖到堆放雜物的儲藏室用力地壓在他上頭,狂亂地奔馳。他一直習慣以性這件事獲得生存權,獲得寵愛。離開孤兒院後,進入性行業是非常合理的事。他顯然如魚得水,風光了好幾年都是頭號男妓,無人能敵。但他感覺自己是匱乏的,是殘缺的,跟女人性交時也老是剝離在外,像是隔著一片厚重的馬賽克看著自己與他人的肢體交纏在一起。他有辦法在需要時勃起,但那始終是冷漠的堅硬,一點都不真實,像是夢遊一樣。他只是把身體借給花錢的女人們,他既沒有高潮,也從未有過舒服的感覺。他成為肉食女子口中的不爆彈超人,他可以完全不射精,就讓客戶高潮到死。他受歡迎的程度,可想而知。直到他二十一歲,他看見那個眼神像狼,喉嚨處刺著紫色薔薇的十七歲少年,他才赫然懂得自己的體內藏著一名羞答答的少女。那個少女是他,她才是他的真面目──而她愛著紫薔薇少年,她渴求他進入,她難以掩飾她對他的情感。他們私底下約出去,她對待他一如妻子,他要什麼,她都能給。她仍舊是女子最愛召喚的男妓,他們的生活豐盛無虞,而她懇求紫薔薇少年不要接客,她要少年離開男妓的場所,跟她同居,她說,她會養他,她會滿足他的所有慾望,無論是物質或身體。他從後面以那粗大武器用力地塞入她時,總是讓她的靈魂瓦解,她知道這才叫做性愛。她從前的那些偽男子時光都是虛假的,無意義的。她存錢準備動變性手術。然而,她的紫薔薇少男揮霍無度,又是吸毒,又是到處花天酒地,持續刷爆她的卡,她再怎麼賺錢,總是湊不到那筆錢,她跪在他身前,哀求他節制,只要他忍耐一段時間,讓她真的變成具備陰道的她就好。而他只是冷冷地望著她,他不明白為什麼她一定要變性,浪費錢嘛真是,還不如給我去買輛跑車,他說話的時候喉頭起伏,那朵紫色薔薇看起來像正在生長更多的刺。她耐住性子解釋,我想要以女人的身份跟你一起生活,嫁給你,這不是我們想要的嗎?少年的眼睛佈滿了嘲弄,結婚,我跟你這個變態,你別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不能自己的狂笑起來。她呆若木雞瞅著她的男人,她覺得有一段太空般的虛無距離感橫亙在其中,她的情緒從震驚慢慢地切換到羞恥與忿怒,她在他的笑聲中聽懂了太多東西。她到底懂了,少年從來沒有把他們之間的事當真過。她最多最多不過是他的提款機。她看著少年仰頭大笑,那朵紫薔薇愈來愈教她刺痛難耐。她走向廚房,削了一顆蘋果,刀工精細、俐落,蘋果皮像蛇皮一樣褪了下來。他最喜歡吃蘋果。她回到房間,她奴隸般地請求他吃,他拿起蘋果咬一口,你願意再考慮嗎,她問他,哦哦,他的臉上是敷衍的表情,他在咀嚼,紫薔薇看起來就像是一頭醜陋動物,扭曲、歪斜。她以預藏的利刀猛然地朝他的頸子刺了進去,刀鋒咬進血肉時,他發出詭異如鋼鐵傾軋的聲響,她兩手握緊刀柄,卯足力一扭,在他的脖子上開了個洞,血花噴射,之灼熱滾燙的,就像他射在她肛門裡的精液。她鬆開手,拿著刀後退,他躺在床上,軀體劇烈地顫抖、跳動,像離開水面的魚。她瞪著他,等他完全離開,變成廢棄物。之後,她上前,臉色鎮定地以刀刨下他的一片肌膚,一公分的厚度,那朵紫薔薇又恢復植物的樣子,她覺得歡喜。她翻箱倒櫃地找出針線包,把它縫在自己的左胸,她忍受穿刺的痛苦,一針、一針縫得密合,她很滿意,這時候她突然有了一種終於找到失落的另一半而恢復完整的感受。她看了脖子汙紅破損的他一眼,很深、很深的一眼。她離開他們的屋子,跑到大樓的最高處,坐在邊沿處,下面是十七樓的高度,她沒有表情地唱完那首明天我要嫁給你啦的歌,毫不猶豫地往前一倒──她以破爛不堪的形態死去的時候,仍然是以他,具備陰莖的雄性物種的生理身份,而死。
4-末
緊接著前頭的哭聲,詩人寫道,「哭泣應該/是四季皆宜。應該是保留給/下一代。那就到了魏晉──/群鬼都化妝/好了。我離開」,上一首〈外衣〉曾提到魏晉,這裡亦有之,但比揭露內在傷痕與暴亂的〈外衣〉更進一步的說,群鬼都化妝好了,你非常喜歡這裡對一時代的註解,而群鬼跟哭泣是連接的,漢帝國之崩壞,即哭聲之所在的後續發展,也就是下一代──魏晉時光的到來了,而哭泣四季皆宜值得玩味,彷若哭聲不能消滅,它與四季同在同生,而〔我〕離開以下銜接著「把車廂留給他們。」車廂,詩人最喜歡用的詞語、意象之一,再度現身,於此,係魏晉人作主的年代,但詩人又說顏色很難說明,可以是彩色斑斕,也可以是黑暗,「既然如此/就靠耳朵。寫起詩/並且飲用千日酒。來。」是了,視覺經驗既無法言說,就換成聽覺吧,並且讓酒代替敘述、吐露詞語的嘴巴,如此便又是轉換到味覺狀態,原來的難以說明,也「就接近。詩的顏色」,在以外衣理解、註解魏晉以後,又另外開拓了「顏色」代稱魏晉的可能,著實美妙啊。
4-末-1
彩色。關於彩色,你總要想起那個小孩──他在七歲以前,都跟那個女人住。他總是在黑暗、冰冷的房子等著那個女人回來。那個女人不喝酒、不吸毒,表面上看來是個很正常的婦女,只是臉有點銳利,眼睛一直很飢渴。她是個流鶯,要不是在街頭的暗角,要不就是在公園裡,硬是拉住獨自行走的男子,媚聲媚語地要他們花小錢吃點美味的宵夜。她經常失敗,再怎麼濃妝豔抹,還是有人看出她的年紀與姿色之殘敗。但一天也有個一、兩次她會把人帶回房子。她一點都不避諱他在那裡,安安靜靜的,他像一塊陰影地蹲在牆的邊邊。有些男人會覺得怪異,但她說,放心啦,他從小就喜歡看,他不會吵啦。於是他們在他的面前性交,男人們且因為有人注視更加馳騁、快意,更加地要展現他們的雄風,總要壓得那個女人叫床叫到聲嘶力竭,才肯罷休。她不只是為了錢,她喜歡跟男人做那種事,疊在一起,喘息、衝刺和碰撞,體液噴發,她十分的熱中、享受。像上癮。而沒有男人的時候,她就揍他,最常用的是一根表面有點凹陷的球棒。她需要宣洩。他不哭,後來他不哭了,因為哭一點用都沒有,該發生、繼續的仍然到來,不會有任何改變。或者她也會要他摸她,那個女人會捉住他的手按壓自己的下體,並兩眼濕潤地要他的手指進入那個詭異而潮熱的洞穴,如果他的速度與角度不好,就會遭到一頓毒打。他從小就和暴力生活在一起。球棒敲擊在手腳、身體上的沉悶的聲音,就是離開那個房子多年以後還會在他的夢寐裡不懷好意的響起。疼痛逼得他他必須關閉自己。他不太說話,反應也遲鈍,什麼規矩都不懂,他經常處在飢餓狀態,他要習慣它,他很少洗澡,總是相當的臭,他找到東西就塞進嘴巴,他吃過房子裡的各種昆蟲、小動物,他的腳有點跛,身上各種傷痕也都沒短少過,每隔一陣子就像勳章似的累加。但在他遲緩運動的腦袋裡,有個感覺:那個女人是鬼,她帶回來的男人們也都是鬼。有鬼的時候,他就要保持安靜,很安靜,否則他會被用力地修理,男人也會一起。他能一點聲音都沒有,像是呼吸也停止了,因為這是逃避痛苦的方法。然後有一天,那個女人搭上一名偽裝嫖客的條子──於是,一切都必須改變,他被判定飽受虐待,他必須離開她,到緊急安置的寄養家庭去流浪,而她得入獄。不過幾年間的事吧,他聽說她死在監獄裡,似乎是另一個服刑者與她有著複雜的身體關係,在一次劇烈的爭吵以後,用手勒死了她。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被安排到孤兒院裡,院長說你的母親死了,他還是保持木頭的樣子,看起來什麼反應都沒有,但他一個人時,眼角有種液體往外流,不能控制,他的表情持續呆滯,沒有丁點變化,但眼睛裡的水氾濫,一直流……無論如何那是唯一的一個和他生活,而不得不看著他、意識他始終存在的人。母親。她死了,他的彩色完全斷絕了,從此他只能是黑暗中的人,一頭沒有顏色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