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1-3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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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風/我吃雨/我脫離道路」,此節一開始,詩人就這麼寫著,風雨當作食物,入口以後,就有了動力脫離道路嗎?而這個脫離,是不是意味著開闢自己的道路呢?畢竟那個〔我〕已和朋友說了再見,且還往回走(又是返回的意象啊),身上背著重物,停下腳步時,聞到花香──香氣,在20節出現過,而你總覺得這首詩裡指的花香,總有一種覺性的指涉。跟著的是「眼淚跑出來/我沒有哭」,為什麼眼淚都流出來了,卻沒有哭呢,是哭意味著有聲音,而此時她是無聲的哭呢?或者是更神祕的區分,譬如眼淚與哭的存在截然不同?最後一段:「有一些東西說好/不能觸及」,你想,不能觸及的東西是什麼?是眼淚嗎?是一種有,而非沒有?而為什麼,它明明可以去碰觸,卻又要說好不這麼做?哭就是這種狀態嗎?你一直很佩服詩人在語詞裡所進行本質上的辯證,那是哲思的漫遊,更是美學的構造,隱密、微少,但可以擴及到最龐大,如宇宙。而你這麼想,做為詩人的信徒與意欲背叛者的你,在經過風風雨雨以後,也能有脫離道路,走向深邃之地的壯舉?你也能明白什麼是說好不能觸及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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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昨日。那是魔幻一般的場景。在書展的「讀字車站」裡,你先是和帥氣得很可愛的允石討論個別對武器、武藝設定的認知與重要性,再談到生存與毀滅的世界觀,乃至於小說技藝的看法等等。後來夏民問,什麼才是你們心目中的終極武器呢?你的反應很直接:人。你想不到還有比人更能終結一切的武器。而允石說:修羅。於是,那毀滅的光影瞬間就來到你心中,那是一個在大亂鬥的狀態裡萬物俱滅之最終時刻的盛放吧。你專注地傾聽正在回答你問題的允石的眼睛,時間慢慢地滑走,你則猶如深入夢境之中,事物開始暈散,你的注意力支解,而世界在解散,縱使燈光明媚、人聲鼎沸,但你總有種為什麼在這裡的困惑,你覺得質量正在變輕,你漫遊在文本與形象之間,無有實體。而你在昨日。後來的衛生紙詩人PK,阿米、賴舒勤、崔香蘭、蔡仁偉輪番上陣,看著賴舒勤遙遠而無辜的眼神在切換成表演頻道時,忽然就整個人爆炸開來,將詩意完全舒展,變成一個黑暗但豪華的劇場,她清唱陳綺貞的歌曲,將日常的風景與自己的詩折疊在裡面,形成一種放縱卻能精準收束的演繹,實在是太有趣,深入,暴露,殘酷──你的異境感又更強了。後來阿米要跟你買《天敵》,當然了你的背包裡有一本,一寫完就開始對小說發生遺忘的你生怕忘了自己寫過什麼所以帶著免得出包,於是你賣給阿米。這是你第一次親手賣書,彷彿你交出去的不是一本實質的什麼,而是你的一部份思想。那裡面還有一種羞恥性的東西在──你愈來愈漂浮了。而你還在昨日裡。跟著彷若有著無限心事的譚劍出現,你真是萬分的驚喜,他是少數以通俗文學挑戰嚴肅領域(包括文學獎)的書寫者,尤其是他對《天敵》的閱讀與理解,讓你連骨頭都開花了似的愉快著。你最近正想透過有河Book訂購,看有沒有辦法買到砍了一個大獎的《人形軟件》,他就剛好送了你一本。然後,汪其楣、王志元、曾谷涵、郭正偉、劉霽、楊佳嫻、朱國珍、袁兆昌、洛楓、右京、阿翁、銀色快手……好多張臉在空中飛舞,一個名字接著另一個名字,他們在那裡,好像他們本來就應該在那裡──你只是一個胡亂的闖入者。銀快邀譚劍和你喝個什麼,你們步行到L.A. Café,在DJ播放的連鬼都可以吵醒順便再死一次的音樂裡短暫相聚、哈啦──這是你中年男子人生的預演嗎,像駱以軍那些天花虎爛的酒館私密時光?而你還在昨日的光度裡。它們都不像是發生過的,那是幻影?你想起奧罕․帕慕克在《黑色之書》目睹的那一張又一張充滿神祕、個別記號的人臉,你想起駱以軍的《臉之書》說:「所以人這種動物哪,終究是孤單的啊。為了對抗那讓人害怕、發狂的孤單,幻術般的建立各種關係,把最私密壓埋心底的秘密說給至愛的人聽,在各種身份中努力不犯錯……終於還是會回到那個孤單。」所以,你只是無意間踏入了降靈會吧,一切只是你腦中的幻影之書?唯你又這麼想著,那些人全都是吃風吃雨而脫離了道路的人?他們或許就是你說好不去觸及、有著奇異花香的東西,那些美好光影的存在?而時間一到,你又回到孤單裡,回到紮實牢靠的生活,繼續寫字,繼續閱讀,跟夢媧相愛、相處──是了,那些終歸是魔幻的場景。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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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你意料的,《戀人詩集》的九十九則短詩很快就要寫完,原本你預計直到下一次夢媧的生日才會完稿,但你寫詩的速度顯然比你自己評估的,更快、更綿密,於是你不得不開始運動腦袋,想想看接下來,除了這裡所寫比詩意更潮濕的閱讀筆記以外,你還能為她、為你們、為那些前往寫些什麼,而它必須只屬於你和夢媧之間,除了你們,沒有人目睹,由語詞構造的宇宙。那是戀人的宇宙,那是戀人的交通,戀人的巨大風景和神祕路徑。但那不應該是快速的東西。快速是可恥的,快速通常只是一種炫目的演出,看起來漂亮,但大部分都是可隨手拋棄式的狀態。而於你來說,慢下來,始終是最艱難的課題。你反覆地在學習這件事。你得降低顱內的高速運轉,你得在每一次的呼吸,細細品嚐因為夢媧而來的溫熱與生存的各類訊號。夢媧讓無視於生活的你,回到生活裡,凝視、傾聽、知覺作為人的根本姿勢。你相信人是邪惡的,是以毀壞為導向的物種,但偶爾會有奇蹟。夢媧就是那個奇蹟。她使得你長出腳掌,踏在堅實的地上,感受荊棘與蜂蜜,理解歲月的流逝與活著之必要。夢媧是你所能寫下的詩的總和,不,她大於這一切。你應該要想出來勉強貼近你對她之情感的表現形式,那應該是你們的格律,你們的音樂──思索和思慕的動能,將讓你持續地前往她,毫無間斷,而如此一來,你終究會想出來那些為了她而存在的,無比溫柔、美好的模式與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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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你移動到南方,帶著濕淋淋的思慕,到夢媧的身邊,你們醞釀一場大雨,在滂沱裡你們緊密地綑綁對方,不停深入到核心最潮濕的部位,一切人事物都模糊,只有你們的臉清晰無礙──或許你們正在建構宗教,並成為彼此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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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節主要是看見光以後的前往,且「依照人的/形狀」,然後又看見汽車,怪異的是,汽車也看見了光,和主述者的我,這裡的汽車意指工業文明以後的現代嗎?這一節裡〔我〕看見光,就前往,但看見汽車,並沒有任何前往的動作,且反倒有一種靜靜的威嚇,汽車似乎站在對面,正看著光和〔我〕──你以為這裡有很微妙的對立趣味。而33節呢,一開始就是「我吃紅色」,而且是需要吃,吃在31是吃風又吃雨,吞食在前往的過程裡顯然會重複發生吧,至於紅色,在20是睡眠和情人,這裡的吃紅色則有種生存延續的滋味,但跟著的第二段則口氣強烈的說著恨,恨著正在吃飯的你們,因為這些人不但在吃飯,還討論火侯跟「討論燉她的/翅膀」,〔我〕的吃是需要的,而〔你們〕的吃則是帶著享樂性質的,所以還討論火侯跟如何燉,於是〔我〕的非常恨你們吃飯,似乎是對飲食之一事的某種劇烈反應。而你想著夢媧,忽然就有了一種體悟,在無論是詩或愛情的吞食裡,你都無法好整以暇、置身於外地進行關於吃的一切。那吃啊,或許是更接近雙向的,激烈而必須,難以去討論如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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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節關於打開,劈頭就是「我重新把五官/打開」,也就是說原來是封鎖狀態了,在17裡,〔我〕把眼耳鼻舌當作器具拆換了,而這會兒他是重新打開。緊接著的敘述是A和B都走了,「但都不是我」,這兩個身份代稱又是誰?是〔我〕的某個對照,但都不能是〔我〕的全部嗎?跟著又說睡眠中的〔你〕不是〔我〕,還有另一個〔他〕也在睡眠裡,卻獲得一致同意,哪裡來的一致?所以,〔我〕是有無數的分身?是的,詩人寫:「但我們只打開其中/一部份」,只是一部份,五官的打開,而且最後表示「也沒有/真正打開」,所以打開不是打開?或者說,這裡的打開只是片段、局部的打開,它缺乏整體性,一種徹底的、完全覺知性質的打開?而你多麼喜歡這裡的在「是」與「不是」之間的辯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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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形軟件》。譚劍的科幻小說。最近這幾年,除了特定的幾個對象(比如你最喜歡、直可與嚴肅文學小說家比肩還更勝一籌的偉大小說家Lawrence Block和Ursula LeGuin等),你幾乎不太碰大眾(通俗)小說,主要是你的興趣都在嚴肅文學,特別是詩的領域上,以致於你對無法回味、一再思索且獲得極大學習能量的文本興趣缺缺,尤其是那種只讀一次就會扔掉的一次書,更是讓你疲倦。你真不知道人哪來那麼多時間輕易地浪費掉。而在多年前的《換身殺手》後,這是你第二次閱讀譚劍,《人形軟件》相當容易讀,完全採取通俗規格進行,沒費多少工夫就讀完了,但裡面有幾個設計讓你覺得有意思極了。譬如將對村上春樹的閱讀轉化為一種電腦病毒「村上中毒」,你以為這是一種好玩的、新鮮感的嘗試。一個很棒的玩笑。分身大法的村上病毒,這讓你想到在大學時期啊還真的是人人一手村上風格,就像現在普遍蔓延的駱以軍現象──所以譚劍在《人形軟件》續集要不要也來一次駱大王病毒橫空降世?而那種身份的轉替、逃亡過程與懸疑讓你想到Philip K. Dick,至於把軟件上載到實體機器人以復活的橋段,也挺不賴,這部份的變人則不免是對Isaac Asimov式的刷新了。譚劍顯然玩出自己的心得,但你認為最重要的還是他對香港的情感(也是你最喜歡的部分),對真正屬於這一座城市的文化與價值的期盼。唯在中國大陸病態操作下很快烏煙瘴氣的香港,譚劍的絕望、無奈都轉向潛伏於小說的字句裡,這樣的文本簡直是一種水面,讓他還能躲在底下呼吸,不至於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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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說到香港,比起島國台灣,居然讓你更有鄉愁。也許是因為你著實太喜歡黃碧雲和董啟章兩個大小說家,還有《字花》連續兩代在最艱苦的沙漠狀態下仍舊對文學不離不棄艱苦奮戰的編輯(全都是些小說家與詩人)及許許多多你知道或不知道的寫字人。他們在一個對文學幾乎漠不關心的風景中,努力張揚綻放自己的姿勢。你認為那符合你對寫字的真正熱情的定義:在乏人注視,以失敗為前提,仍願意靜默而持續性地工作下去。香港寫字人的困境是嚴厲而實際的,你也有你的,但在島國你至少可以憑藉參加文學獎以勉強維持生計,但香港寫字人們卻不是這麼樂觀的,獎金和獎項微少,使得他們必然要以另外一份職業養活自己心中那些生猛活潑的語詞(或者逃來島國,也或者以島國的文學獎為標竿)。設身處地的想,若你處在他們的殘酷冰冷現實裡,你未必能夠堅持在寫字的路上。而這麼一想以後,忽然就更能理解到打開不一定是真正打開的意思,打開的始終都只是一部份,還有更多、更大的什麼在掌握以外──前往,是不可能有盡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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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關於鬧鐘。而詩人寫,「我想去除/這種痛」,鬧鐘到處響著(噪音之境?),連天空也有鬧鐘,且包括草地、眼睛和小孩,「都做成鬧鐘」,最後收尾在「吃蛋糕的手誰/有空去按熄」,按熄鬧鐘的響,按熄那種想去除的痛,所以,鬧鐘意味著對時限的警示?而且人人都在忙著吃蛋糕,這是美味或利益的隱喻嗎?也因此,誰都沒空去停止時間即將來到盡頭的可能?36是「那個聲音/有一個漏洞」,聲音會有漏洞啊,而且心就從那裡破掉了,且被割裂著,神祕的句子來了,「因此而移動/刀的位置」,心破損且持續被割裂,卻能夠移動刀的位置,這是受害者對加害者所導致的反向影響?一種心與刀的互文性?或者是隱匿的微物之對談?37,詩人說5000公尺下雪,1000公尺開花,這是高度與降落的關係?同時,詩人寫著,〔我〕懷疑、煩惱和憤怒時,都有一個〔他〕會愛〔你〕,但又寫,「他連這些/也沒有」,所以〔他〕是沒有懷疑、煩惱和憤怒,但有愛?堅定無疑的一種盲目之愛?而下雪、開花的〔我〕,則始終維持在懷疑、煩惱和憤怒,因此〔我〕才能繼續前往,而〔他〕只是愛著,卻沒有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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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節。詩人寫,「一隻獸/守在洞穴門口」,而她放棄了一切,騎走牠,「彼此摸索/黑暗前進」,是的,隧道很長,有東西等在那裡,但又是「(什麼也沒有)」,而黑暗的力量正在增強,她最後寫著,「軌道真是完美」。軌道真是完美,你自己重複唸了多次,軌道真是完美。黑暗、洞穴、軌道和列車,前往的方式,這樣在黑暗最深的地方進行探索的方式,多麼的奧妙、神祕。一直以來你喜歡她的時間意識多於她著名的空間意象。你喜歡詩人將跨越了幾千年的文明、文化和文學全都縮寫到了一列進行中的火車。你喜歡她的靜默與磅礡。你喜歡她的架設、拆除和軌道重建。你喜歡她的緩慢與巨大。你喜歡她的語詞漫遊。你喜歡她穿梭在時光的流逝所留下無比繁複的光影。你喜歡她的嚴厲,她的冷然與不近世情。你喜歡她的反覆鑽探與思索。你喜歡她的前往。你凝視那個在所有方向裡的方向。你傾聽那個在所有前往裡的前往。而她是不是已經在原來的洪荒,是不是站在最後的人類時刻那裡?而她會不會是你黑暗中的母親,你失落的臍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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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讀完了這個集子的第一首詩〈我正前往你〉。你和夢媧在閱讀的過程裡,一再思索著前往的意義。你們在生活裡找尋正前往的證據,前往詩人,前往詩,前往你們彼此之間戀人的各種現場──閱讀和書寫一致,兩者互生互增,總是指向著對方。而生活就是閱讀。一旦你們將閱讀的眼睛睜開以後,你們便發現了所有的書寫與閱讀都來自於生活。而生活就是前往。你們正在生活裡前往。前往這個語詞在詩人的用法裡,愈來愈顯得不可解釋。它是極為複雜的機體。你們多麼喜歡這個不可解釋啊,它標示的就是朦朧而曖昧的存在處境。甚至是〔你〕和〔我〕這樣的代名詞,也同樣的龐大、難以單一而片段地定義。是的,你們喜歡不能定義的定義,你們喜歡對既定的定義進行思索,進行反叛,進行解構與重新建構,就像詩與詩意,就像愛情。它們都擁有不可思議的彈性,它們並非是或者不是就能夠完全定位的,它們從來都不是地標,它們是流動的地圖,是反覆推翻與構造邊界的邊界,是空間,是時間,是最微小的無限,是壯麗的有限──而從明天開始,你們將繼續前往詩人這本詩集的第二首詩:〈我和我的火車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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