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６

〈春夜慢〉
──兼懷張國榮
　　　　　　　　　　　　　廖偉棠

總是那麼遲來到，春夜風在呼嚕，
政客在呼嚕。一樹樹肺葉已經乾枯。

總是那麼遲來到，那死去二十天
的歌聲，再細嚼我們的耳朵。

那個永遠趕著路的書生，
曾是牡丹纏蛇，現在是紅水拍土。

速度正放慢，少女正潛入
一具鏽出霧來的身體。

今天，一把文武刀傷了我，
血，慢了，半拍。一些細菌
在政治的傷口中突然變成了不存在。

斷斷，續續，雨水畫著花臉下台。
此岸的病已經遙遠，無礙他清白。

斷斷，續續，雨水畫著花臉下台。
風鼓起了大紙燈籠，現在寂靜的街
繁花明亮如晝（摘取吧，這醉人的春夜，
這困難的春夜，我們的性已經過消毒）。

沈眠讀詩：我喜歡廖偉棠的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寫的是長行詩（還有唐捐也是）。我自己相當好這一味。寫起來就是痛快緊密繁複。此外廖偉棠沉鬱的歷史感，還有古今錯雜的詞語調性也讓我很是佩服（我的古文底子過早的棄我而去了）。這一首〈春夜慢〉特別誘人啊，而又悲傷得讓人的背影都要蛀蝕流離了。

　　１７

〈手術室〉
　　　　　　　　　　　　　黃荷生

在虐待著陽光的：
手術床上
流汗的玩具
有一張菜色的臉
在蒸發著慈悲的手術床上
出血的玩具
有一雙生鏽的眼睛

那味覺是極其古典的
有健康的藥箱
有獸般
以及僧侶般的藥箱
在病人之旁
有神
有被抓住被玩弄的神
在貧血的手術床上

沈眠讀詩：黃荷生，另一個巨大的名字。在讀孫維民以前，我認為這個詩人是獨立一派的，冷調如蛇的筆觸，讀他的詩，每一個字句都著低溫的觸感，好像都是抽象的，連光都帶著猛獸的感覺，但又有生活裡的滋味。後來逐步認識孫維民又覺得他們之間有微妙的銜接性。

　　１８

〈悼亦有悼〉（節錄）

　　　　　　　　　　　　　唐捐

B面：死者之歌

誰在那裡唱好聽的輓歌，嗩吶裡
飛出一隊啣著玫瑰的烏鴉
沿著夜色撤退的途徑，向西滑行

昨夜我提著自己的靈魂往外潑，正好潑進
他枯乾的耳膜。他也許要一首輓歌
我這樣猜測。他悼亡，我悼他的活

向西滑行，他的歎息好像一隊啣著冥紙的
白鴿，苦苦追趕著我。如同慕光而來的蜉蝣
拍碎羽翼，求取一種悶悶的共鳴

他悼亡，我悼他的活。一首悲歌在兩人之間
來回穿梭。潔白，輕盈，如乒乓球
四比五，十八比十九，不知誰的鹿，死在誰的手

附錄：死神旁白

我已經自殺過許多次了
一直死不成
因為我是死神
我若死了，別人怎麼死

沈眠讀詩：我喜歡唐捐詩裡的某種暴露的死亡與地獄風景，猶如潑墨一般的血水之畫，狂野，綿延的百鬼夜行的，浮世繪。夠髒，夠邪惡。但又淫穢得十分華麗絢爛。

　　１９

〈彎曲〉
　　　　　　　　　　　　　翰翰

抽掉你我的名字
抽掉情結
與情節
剩下大綱的我們
就不會再被討論了吧

被撫摸過的瓷器，真的
會留下故事嗎
每個記號與深淺
每一滴落下的水
每盞光陰的痛
與感傷
是真的都會留下故事？

雨在我們經歷過一切的
屋外，祇有它
尾巴沒濕，明媚在外
眼神在窗

沈眠讀詩：昨天從有河拿回來的熱（惡）騰騰的《惡露》，凌晨讀完（我何苦在他人對體液的翻攪裡難眠呢這是）。這詩集名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波特萊爾還有韓波。但我老覺得不夠髒，也不夠邪惡。比較像是指出邪惡在內部守候的靜好模樣。甚至還帶著迷戀的姿勢。這一首還有〈摺好了線，把邊一併縫好〉〈尋隱者不遇〉都是我相當喜歡的。但還是貼了〈彎曲〉。大概是因為最近一直在讀蔡宛璇的緣故吧。

　　２０

〈明天。鬼牌。給小羊〉

　　　　　　　　　　　　　騷夏

就像鬼最好畫，狗馬最難畫，
感情充沛的詩人製作出太多令人無法理解的鬼
除了讓愛人煎熬、
也讓願意下去地獄去理解的人，漸趨變少

如果我們的愛會下地獄，那也是天堂的捷路
下地獄去懂一個詩人
我不如下地獄去懂一個愛人

沈眠讀詩：騷夏。她的《瀕危動物》真的很危險，強悍又惡質。但這一首飾選自《騷夏》。看似輕巧，可是又帶著切割性，像是一把隨身伺候的美工刀，刷的，就會從字句裡鑽出來，看得人眼睛開花。她也是高雄人。然後我赫然發現我喜歡的高雄詩人還真不少，跟花蓮有的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