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小子》:以鏡頭為畫布,以調度為彩筆〉
致姚宏易
在我有限(真的是非常有限)的紀錄片閱讀經驗裡,似乎沒有看過這麼彩色斑斕影像語言的處理,你的《金城小子》幾乎是特例,尤其是兩種鏡頭的顏色切換與調度,更是讓我喜歡得不得了,而且每一個鏡頭簡直都像是一副彩畫,或色澤飽滿或冷清肅穆地張望著、刻畫著、觀看著劉小東的世界,彷彿你也在以油彩勾勒似的,只不過你所使用的器具啊是攝影機,是電影的基本粒子:鏡頭。
兩種鏡頭模式,一種是豐滿、鮮豔的光澤,帶著搖晃的手感性質,像是往日老家庭錄影帶,貼近日常生活,極近距離的拍攝;另一種是帶著距離感的,拉開成遼闊視野,遠鏡頭一般的觀照。無論是哪一種,都極其美好、動人。尤其是黑白那段的處理(在室外搭棚畫友人打罐子,夜間卻遭到一台車整輛撞了進去,畫作損毀,一群人正在善後的場面),更是完整地表現了又危險又陰暗的意外氣氛。
我認為你以導演的眼睛,非但準確地重現金城生活,也捕捉到畫家的眼睛。
畫家劉小東回到故鄉金城,本是為了觀看他的友人們,觀看他本來的生活形態,以畫作留下他的昨日行進到如今的奇妙痕跡。這是一種有意識的,穿入與面對歷史的過程。而你的鏡頭跟在他的後方,稍微站開了些,以冷靜與熱情並具的雙鏡頭語言,穿入他的穿入,面對他的面對。劉小東說,繪畫只有一種角度,你選定了,就是選定了,不像電影是有各種角度的。但其實,當我看著你的鏡頭時,我卻想著,電影還是只能包含某些角度,而捨棄另外一些角度的。
全面性,在任何一種人類所能想像、製造的藝術裡,都是不可能的,因為首先人類就無法居高臨下的完全俯瞰。全面性理當屬於人類以外的力量,屬於更高的意識,譬如上帝之類的。
而似乎,藝術真正教人著迷的地方,反倒是局部與片斷的轇轕、演化,在於為什麼你決定是這些角度,而不是另外一些。那裡面藏著個人的判斷、決定與意識,有著更微妙的整體性在。所有的紀錄、側寫都埋伏深沉的訊號與解碼的可能。
這讓我想起身為電影導演又辦過無數攝影展的文․溫德斯這麼說過:
「……
攝影是一個有著兩個方向的動作:
向前
和向後。
對,也可以“向後”。
……
攝影師在按動快門的同時,
也會受到向後的一擊,
作用在自己身上。
每張照片都是一張雙重影像:
既有被拍照的對象,
也有或多或少可以看建的
照片“後面”的“對象”:
在拍照瞬間的
攝影師本人。」
這就是觀看的方式。這就是觀看的兩種方向。任何的觀看,都應該包含了兩個部分,一個是向著前面,一個是向著後面的後座力。當劉小東描繪他友人的生活圖景時,他同樣的也是在暴露自己的生活,因為他就屬於(曾經、一度乃至於持續地)那個生活裡的一份子,雖然乍看他是不在場──他並不出現在他的畫作裡──但他的眼睛都在,每一個人物的姿勢、每一種風景的拓印,都顯演劉小東正在、如何注視與看待他的城市,以及他正在被更大、更快的時代所拋棄的那些個黃金往日。
而我得說,當你紀錄著劉小東眼中世界的顏色、形狀與聲音時,你也是正在揭露你是如何觀察、看待劉小東這個畫家與他的畫作的種種情感與思緒。你原來是躲在後面的,但你的鏡頭標示了你的位置:你的眼睛,你對世界的看法。
所以,卡爾維諾透過帕諾瑪先生這麼思考著:「……世界還是在外面,但這時世界被分割為一個正在觀看的世界,以及一個被觀看的世界。……難道他不是這正在觀看的世界裡的一份子,並觀看著世界的另一部分嗎?或者,既然窗戶外面有個世界,窗戶這邊也是世界,也許這個『我』或自我就是窗戶本身,而世界就是經由我來觀看世界。世界為了觀察自己,便需要透過帕諾瑪先生的眼睛(以及眼鏡)。」
也就是說呢,你的觀看包含著觀看(劉小東)的世界,以及被觀看的(劉小東)世界的其中一份子。在世界和世界之間,你的目光(鏡頭)都是雙向的。唯有雙向,才能夠發生意義。這一點跟那一點才有交會、接觸與撞擊的發生。
觀看的方式與內容,也就是在什麼樣的位置、位置告訴了我們什麼的定義。
劉小東在影片裡說著如果沒有認識繪畫的歷史,他根本不知道怎麼開始。在我的理解裡,學習歷史(他人的、整體的),也就是認識自我的第一途徑(甚至是唯一的)。這個認識所包含的動作,最主要的還是辨別自己處在什麼樣的脈絡裡,能夠運用什麼東西,從器具到概念,無不如是。歷史是無可斷裂的,它活生生地深入每一個人。我們站在歷史的裡面,幾乎是呼吸著歷史而活。我們認識歷史,並且發現自己的位置(更厲害的人,則是直接發明位置,不過這是相當偶爾才得以發生的),繼而或許可以找到一些歷史還沒有處理過的角落,埋下自己的存在樣貌與姿勢。
當人類文明進展了幾千年,原生的、野生的本質或許還存在著,但那是非常隱密的狀態,必須從文明的反面去找,也就是說,光是靠我們自己的生存狀態,是察看不到原始部分的既在性。我們得依靠更多已經出現過的事物(但很可能已經遺忘或逐漸被遺忘),發覺與辨識自身的處境,在脈絡中尋求離開脈絡的微小可能。而記憶始終是最深刻的觀看。記憶是歷史的基本單位。記憶告訴我們什麼是美麗的,什麼是醜惡的。歷史亦然,文明亦復如此。
劉小東必須直接以畫和他的記憶對比(乃至於隱隱有對決之意),去重新審視、看待他的金城歲月,去理解繪畫與歷史、人與歷史的層層糾葛、纏饒。你則是以紀錄畫家與城市的影像互動,淡淡地論述藝文工作者與土地、所屬群體間的動人關係。那些純樸、粗獷的美麗風景(一場雨,巖石的爆炸,滿地的草和飛絮,人在鄉間辛勞工作的樣態),才是你真正想呈述、在觀看著的世間(歷史的持續運動)價值吧。
而同時,你也完成了那些畫作的歷史,完成了一個畫家的歷史的完美片斷。
寫於100,12,06
──100/12/01,晚間八點十分,《金城小子》,台北光點。
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