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12 00:24:13九十九我魔

〈本源〉




 

  「從新海路走到底,在漢生西路右彎國光路,一直走,在中正路上見到板新醫院左轉,靠右繼續直走,左邊依次出現第二運動場、戶政事務所和公園,盡頭是偶爾會去吃的老張牛肉麵,再往右,走上西門街,行過一大彎度,踩踏在府中路、倉後街、後菜園街、文昌街,又接回西門街,你繞著你的秘密花園走,繞著在私人意義上幾乎是你的棲身之所的林家花園,悠悠慢慢地走,走著,走著,就走回老時光裡去,走回那些記憶的野放時期……

  這是你每個晚上在十二點以後都要固定走上一趟的神奇路線。

  你一個人,在黑色全面臨降、燈火仍與之擷抗的時刻,走進夜的深處,走進無人的街景,走進世界安靜、柔軟的部位,你的狂躁與暴亡啊,也就趨於緩和,不再洶湧澎湃,無從遏止。

  在行路的過程,你找到澆熄體內巨大而嚴厲的焰火的可能。

  每天你都這麼走。此或起源你遭受躁鬱症襲擊時期,能頑固而堅決走上幾十公里。那類似苦行般的行走,足以消耗因精神猛烈噴燃而強力運轉的體能。你察覺到以腳掌踏實在地上奔走的速度,能夠有效宣洩內部高速高壓。當然了,在初發作、在光熱與幽暗交替出現,你是不得不狂暴而走,跟如今養成規律的漫遊習性,不可並比。

  在更早以前,超人和無用者,像烏比斯環構成你的整體,循環不息。猶如雙子星,你被兩種速度,一疾速,另一是突兀的靜止,深深地轇轕。你成為一半火焰,一半黑暗。你根本不能夠控制。邪惡住進你。你豢養一頭怪物在體內。躁時,你所向無敵,一日可寫百首詩;鬱期,你憂傷無力,連一個詞語都拿捏不住。你被自我的失速扯進煉獄底層。在絕望與恐怖之中,在尖銳、抖顫的高音上,你幾乎就接近死。

  躁鬱症讓你失去自我,失去現實感。你致力實踐、成全腦中的幻想。

  而走過盛世與繁華,安歇在鬧熱巷弄裡的寧靜花園,卻撫摸著你的狂躁與憂鬱、痛苦與寂寞。它無聲佇立,卻使你灰燼般不住飄飛的失眠時光,有了另一種光澤。

  它飽滿而深刻的造型,對自然山川的模擬,那些各式圖樣的花窗、景牆、雕刻的工藝技法,還有山、花、木、石、橋、湖的自然景觀,在在使你封閉回路的精神獲得奇異解放。

  你總在濃濃的黑天摸地,坐到門前石階上,閉著眼睛,對照往日回憶,想著身後的內部景物:入門處、石磚長道的樟樹,彷彿細瘦的巨人,仙氣十足、靜默迎進你的凝視,此外倚在三角亭的榆樹,一旦紅了就風情萬種的楓香、青楓,半月池旁青翠的石朴,還有隨時都要撲進瞳仁底的蝶鳥翻舞,那些繽紛的顏色與姿態,皆使你的身體輕盈起來,你似乎嗅得到桂花的淡淡芬芳在空氣中像一群淑女踩著優雅的步伐經過,還有女王般孔雀璀璨開屏在視野裡招搖呢……

  它教你感動的部分,係在生活的裡面,裝設自然風景。於強調人工與科技、經常毀損山林以造景造樓的當代建設邏輯間,園林建築顯得特別意味深遠:細節處更見認真考究的氣息,從造材到技法,莫不是在不經意間精心,在深刻中盡展天然,隱含天人合一的訊息與理念,是相互融合,而不是破壞與侵奪,是人類不可忘卻自身的本源何處,是詩意的再現與製作。

  它留住飛逝的歲月,它是時間的地標。

  林園對你的慰解,或與你的經歷有關。你自非林家人。然你是道地的板橋人。你父以土地仲介手腕在此城發跡、崛起,幾十年一點一滴積攢,新海路一帶的大部分土地皆為你父白手起家拿下的,終至你家族興盛輝煌,卻在七年前快速崩壞。你兄長因經營不善,欠下上億的一大屁股債,你父不得不販賣家產贖還。一生風光得意的你父,在晚年受此被侮辱與損害的際遇,遂鎮日飲酒、龜縮家中,不消多久,你父便中風,臥病在床了。素來雍容華貴的你母亦恥於見人,憂鬱症亦朝她急奔而去。差不多同一個時期,你也發病。這些外部的與你個人精神上的衰敗,竟似是一體,宛若疾病在隱喻你家族的沒落。

  當其時在腦中,你確實感受到世間是一巨大的葬禮。

  你想逃離現實,到遠方去,到像零雨的詩說的『野地的靜。喚醒所有感官\\重新活過。更暴力的\活著。更清晰的。暴力\在傳遞\\……那人。是幸福的。灰燼\並沒有死。只是安靜下來』。

  你只想安靜下來,重新活過。唯躁鬱症並不樂意鬆手。

  但林園示範了如何與周遭景物和諧相處的靜好姿勢──它安撫你的靈魂。單單是知道它在左近,如舊友般不移不動等你的夜中造訪,就真切地固定你,有若錨的功效一般。

  你遂懂得世界是從個體開始的,世界是人和人、人和世界所建構的千絲萬縷的關係。你必須在此間找尋自己的位置,命暴力與速度回到生活,回到你本來的形體。

  而你是你自己的野地,你是你自己的世界。

 

 

  昨日的自我,那些幽冥紀錄,讀來竟有種遙遠的觸覺。

  林本源邸舊的名字被新的時光洗掉了,但我依舊戀棧地親密喚它。林園而今於我像麒麟,一種擁抱仁慈的聖獸,不賣弄花巧,以慈悲、智慧的具形,蹲踞在那兒,昭告人與物的有限、時間的無邊。

  現在,我每日清晨九點後都還固定走上同樣的神奇路線。

  唯我不再幽靈般徘徊園外。我入園細細傾聽其寂靜的語言。

  鄭愁予曾為林園寫下:

  「走向原野的人 卻為山留步

  因此山不動 讓雲與遠方動」

  而我願意成為那個如如不動、持續走向花園和本源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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