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31 17:25:55九十九我魔

〈《全境擴散》:在死亡的面前,沒有人足以成為英雄〉




  致史蒂芬․索德柏/Steven Soderbergh

 

  在好萊塢導演群像裡,你是頗為特別的存在。你一向喜歡玩一些新的梗,在舊的事物灑下一點光粉,讓它們有了一層新的皮毛,華麗、輕柔而帶著愉悅的色澤。《永不妥協/Erin Brockovich》、《天人交戰/Traffic》、《瞞天過海/Ocean’s Eleven》如此,《愛神/Eros》(之《慾》)、《索拉力星/Solaris》、《柏林迷宮/The Good German》等等亦然,無論是多麼沉重、悲慘的主題在你手中就會變得輕快起來,像是有種隱密的搖擺在其中作用,這使我在閱讀電影的過程裡,一方面既是感知到你對問題、現象的深沉認識,另一方面又隨著你獨特的幽與觀照,暢快淋漓地前進。

  《全境擴散/Contagion》這樣子的全面感染文本,在你的手裡也有著更多細微的堆砌與進展,劈頭來勁的配樂,加上沒有多餘言語的呈現「接觸」的局部,門把,手,握桿等等的,一步步都是危機,似乎沒有人能倖免於難,簡單的調度,無須多說些什麼,感染爆發的緊張就此發生。你舉重若輕地講述了一個集體感染而大量人死去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已經夠多了,在好萊塢電影,再恐怖、變態而數量多到觀眾再也沒人有感覺的景象(啊,其實也不只是好萊塢,看看電視新聞裡那些毀滅性的大水、地震、風災、火山爆發,一次又一次的播放,於是所有人也習以為常的麻木了)都可以找到,而你在電影開鏡給人某種無刻意強調、形塑災難畫面的意外感,你像是對日常輕描淡寫,把那疾病爆發的同時性(還有普遍性,並且那也意味著人們的輕忽、無知),公告出來,濫情與激情在此缺席了,危險的事物的確更常在人的不經意間,猛然地無可更改地運動起來。

  在此疾疫類型、主題的影像結構(我個人傾向於說是災難片的一種變形,對抗自然和對抗瘟疫的步驟看起來都是一樣的),經常採取強調殘酷、恐怖的競爭、殺戮到終於人類的努力戰勝了疾病、大家熱淚成一團而收尾的作法(我忽然想到根據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盲目》改編的《盲流感/Blindness》也是個很厲害的例外),但你偏偏不這樣搞,你交代了世界的井然有序如何以一種更日常的方式變成另一種混亂失序,你近乎清脆地暴露人的集體之惡和無法控制與處理局勢的愚蠢,你沒有捕捉屍橫遍野的畫面,你留下來的是空城、凌亂如垃圾場的街道,你不過度談論人在絕境中依然持續的殘暴,同樣的你也不加強人在得救時巨大的希望與情感的模樣──疫苗的生成,研究人員的表情和安好的實驗對象都一樣的帶著冷淡、夢遊的表情,施打疫苗的過程則是抽籤(生日)決定,少女終於得以和施打過疫苗男友接觸共舞等等──救贖並不熱烈,毀滅亦然,一切都是生活的一次變換。這就是人,世間的人,隔著遠遠的,以安全的距離凝視現場的角度與速度。

  你是從Day 2開始這個故事的(這個梗很棒啊不是嗎),影片依然是你擅長的多線敘事,毫不混亂,清晰而逐步累積動能:我們看到追索原點的人(瑪莉․柯蒂亞/Marion Cotillard飾演)如何接近感染原點,卻又如何被綁架到香港的某小村落以換取疫苗,而且看起來她在那裡頗為如魚得水(當起老師來了),打從心底為那些村民擔憂;我們看到丈夫(麥特․戴蒙/Matt Damon飾演)在安全無虞的底定以後,拿著妻子(葛妮絲․派特蘿/Gwyneth Paltrow飾演)的數位相機,看著照片無可自制地痛哭了(來到影片尾聲,你忽然耍上這麼一記回馬槍,真是猛啊,當然更猛的回馬槍是Day 1);我們看到裘德洛/Jude Law飾演的傢伙如何煽動、利用人民對政府、藥廠的不信任,狠狠地撈它一大筆(這也是我很欣賞的梗,狠狠地戳了那些看似為了真相而奮戰、但實則仍舊是包藏自己利益的人);我們看到勞倫斯․費許朋/Lawrence Fishburne飾演的冷靜、節制的疾病管制局主掌者如何違背自己的道德操守,預告戀人讓她逃出即將封鎖的芝加哥;我們看到凱特․溫斯蕾/Kate Winsiet如何為了防疫周旋在官僚系統,因深入疫區而染病,在病床上想著拿自己的大衣給一旁喊冷的病患,卻手軟無力地死去(我喜歡這個角色的一種,怎麼說呢,銳利、專注而警醒的努力,但終究是難以抵禦的,徒勞、無以被救出的死去);我們看到護士工會還有更多的,比如警察組織與政府系統的罷工、癱瘓(很像SARS時期的風景啊不是嗎);我們看到珍妮佛․艾爾/Jennifer Ehle恥於去領取勳章與表揚;……

  影片裡有的是各種人的反應與下場,但無關於英雄,這是我極極喜歡此文本的最大理由。我目睹一部去英雄的疾病感染電影。沒有人可以是英雄,沒有人。被稱為英雄的人,不過是完成他們的工作,他們的選擇,他們在程序裡所能抵達的部分。在人類集體愈來愈緊密無分的大局勢,個體從來都只是齒輪,沒有人能夠救贖些什麼,如果有救贖,那也只是巧合(機率的碰撞與重組)的出現罷了。

  英雄不存在,英雄終歸是一種幻覺。同樣的,絕對的邪惡(疾病)也不存在。日子依然是日子。在你的故事裡,毀滅是冷靜的到來,還有離去,拯救也是。一切都是秩序的運作──這是人類的本事呢,還是你對人類整體的嘆息?

  而最後,我們來到Day 1(也就是我們來到了最初),直到影片最末,你才告訴我們,仍然缺乏語言的(我實在喜歡你的失語症),在與電影一開始同樣的配樂中,將葛妮絲․派特蘿飾演的公司主管留在數位相機裡的照片,重新透過動態影像演繹了一次,我們遂看見了她任職的跨國企業公司如何推倒了樹,使得蝙蝠離開棲息地,將糞便遺留到豬圈裡,而豬吃了蝙蝠大便,廚師宰殺、處理了豬,以滿手血腥(隨意擦拭)的手與葛妮絲․派特蘿的角色握手,於是新的病毒產生──這不就是指涉了人類的自作自受,人類對進步與財富的無止境貪婪,還有或許我們的文明應該停止下來與後退的必要嗎?

 

                       

                        寫於100,10,31

 

  ──100/10/26,晚間八點十分,《全境擴散》,日新威秀影城。

 

 

eL 2011-11-02 11:41:13

沈默,

我很喜歡他的戲。冷門的,也不會冷場。厲害!
真的很厲害。那次打敗李安得奧斯卡最佳導演,未必是【黑馬】。他是憑實力的,我後來看了他的戲,這麼覺得。

當然,李安斷背山那次,真的所向披靡啦。(李安是我最喜歡的導演之一)。


eL

版主回應
eL

好萊塢導演裡,Soderbergh確實是我認為最好(也就是我最喜歡)的幾個其中之一。
不過得獎這種事,基本上跟運氣跟品味跟各種主觀的判斷有關,我倒沒有那麼在乎。

李安,自然毫無疑問的喜歡,畢竟他可是拍出了我心目中最好的武俠電影的導演。

2011-11-04 11: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