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15 14:23:07九十九我魔

〈《鋼鐵擂台》:神性與人性的對壘〉



 

  致渴望目睹神降臨的人們

 

  先說一件事,《鋼鐵擂台/Real Steel》的尾聲,讓我想到的是《灌籃高手》將熱血少年奮戰的主軸抖一拉抬到與神之戰的位置,堪稱漫畫神話的,湘北與山王的最後戰役,到頭來原本呼喊山王的加油聲,也開始倒向持續不懈的湘北,井上雄彥且極之精彩地以無聲的、慢鏡頭式的筆觸(像日本電影《太空遊俠》、《大搜查線》常見的僅有配樂而無言語的壯闊調度)描述那最後的幾分鐘,讓兩大天才合作,流川楓把球傳給碎碎念的櫻木花道,終於擊潰山王(那真是我年少時期無比夢幻而激動、意志與抒情的美麗時光)。但湘北制霸全國了嗎?並沒有。因為他們的戰力都在山王一役裡耗損殆盡──真正難的,始終是連續與長久──不過,湘北卻是唯一擊敗傳奇山王的隊伍。

  而《鋼鐵擂台》的亞當(ATOM,原子,人類之子)對抗宙斯(眾神之王)的結局,也有類似構造(《第一神拳》許多主人翁們落敗的拳賽亦然),且恰恰讓我看見導演薛恩․李維/Shawn Levy的聰明,還有對人與神敵抗的,稍微對人生誠實一點的作法:亞當激戰到第五回合造成逆轉(以挨打讓對方過度耗力而動能歸零),差那麼一點點,就能擊倒宙斯,但鈴一響宙斯得救了(別忘了,先前亞當也靠鈴響撐過),最後宙斯靠分數評斷獲得勝利(羞辱性的勝利),而亞當這一方面(操縱者查理和兒子麥斯)則是點數落敗,但卻成為「人民的冠軍」。

  這也就是說,人的意志或許能夠戰勝神祇,但終究只是暫時性的,一種美麗的意外(請勿被激情蒙蔽,而忘了宙斯壓倒性的技術與力量),而神還是神,人永遠是人,無法跨越到那一邊,神的地位是無可動搖的。

  另一個方面值得玩味的是,亞當(人)的勝利,或許只來自於必敗的豁達與接受心理(啊,我想到魏德聖,也想到他所投射在電影裡念茲在茲非拍不可的理想人格:莫那․魯道),你才能全力以赴,或許才有那麼一線機會去迎接本無有預期的甜美果實──不過當然了,那是奇蹟,而夠清醒的人,應當明白一昧等待奇蹟的發生,是荒唐而愚蠢的妄想。

  我以為,即使明知道會失敗,會遭受難以逾越之力量的痛擊,仍舊堅持住,才是所謂的意志。而這意志是慘勝的,一點都不值得開心。它說到底不過是一個人對某種事物頑固的綿延、堅定與煎熬罷了。

  讓我來引安伯托․艾可/Umbreto Eco一段對滑鐵盧戰役的論述(這其實來自於唐諾的引用):「……悲劇文學作品的魅力,是讓我們感到書中的英雄有逃脫其命運的可能,但卻未能如願,原因在於他們的脆弱,他們的驕傲,或是他們的盲目。此外,雨果告訴:『這樣一種暈眩,這樣一種錯誤,這樣一種毀滅,這樣一種讓整個歷史為之震動的失敗,難道是某種無因之果嗎?不……對即將到來的新時代而言,偉人的消失是必然的。某個無人可以反對的人,專管著這一事件……上帝從這裡經過,上帝走過去了。』」

  以這個觀點來看《鋼鐵擂台》,我們不難知道,亞當被重擊而又甦醒時(片中的神祕時刻,是麥斯在用力叫喚它而它宛如有所感知,或父子檔與它對談的時刻),正是上帝從這裡經過、上帝走過去了的瞬間。而那又是宙斯(包括背後的強大團隊)傾全力也不可能預料的,也完全無法計算的,暈眩、錯誤與毀滅。成功與失敗的關係,進入亞當與宙斯之戰,也有某種讓人為之震動的轉變。而偉大的消逝與崛起,隨著鋼鐵之王的平分席位(亞當與宙斯都是冠軍),產生了新的定義。

  而兩名機器人的名字與設定,皆有明確指涉,亞當本只是耐打的沙包機器人,查理則是屢戰屢敗、已然無有資金的不入流鋼鐵操作人,以及從來沒有和查理生活過、且被他賣掉的兒子麥斯,他們都是被遺棄者。而二流拳手和小孩的組合,對抗大財團、天才設計師(宙斯則是最完美、懂得自我進化的鋼鐵之王)的片中處理,有著邊緣與核心對抗的主體論述,同時還牽涉人對神與暴力的迷戀。

  各種競賽(運動、棋賽、鬥牛等等)總是帶著追尋和目睹神的意圖,人們總是渴望更強壯,更快,更凶猛,渴望壓倒性的勝利,渴望見證人類突破人的格局,去到神的可能裡(而鋼鐵無疑是實踐此一意圖的最佳利器,也是工業文明以降的科技狂熱的動源)。天才,這個詞語,便帶著不思議的神味,於是我們有麥克․喬登,有舒馬克,有羅傑․費德勒,有羽生善治,等等。那些是神的技藝,神的手。而宙斯在《鋼鐵擂台》便也有著這樣的意涵。它是鋼鐵之王,是絕對不倒的神祇,它成為究極者,絕對暴力(也就是人們對強大的膚淺理解)的實踐者,也成為神的完全化對象。

  但亞當的角色則是從柔軟的面向處理人的存在感。片中查理提到的從肉身拳擊到機器人拳擊的發展,明顯的就是暴力價值的巨大氾濫。但瘦小、造型樸實的亞當不但被投射了人對抗神的意願,更形塑一種有趣的逆向風景:他模仿著查理的動作,與純機械、電腦操控的宙斯進行最終對決。這種從鋼鐵拳擊又退後往人的拳擊的論述,真是奇妙啊。

  對我來說,文本最動人的一幕是:麥斯看著查理在場邊賣力揮拳流下了眼淚(那是麥斯的父親,麥斯的英雄,這時候的查理已經脫胎換骨,不再莽撞、無意願擔負責任如既往了),查理女友也在觀眾席裡望著這對父子不由自主流淚的調度,那是無比溫柔的時光。而極富趣味的是,在這樣的鋼鐵片裡,我們最後明白到也許,真正的鋼鐵,終究是人自身擁有的意志與可能。這讓還是好萊塢罐頭電影的此文本,有了稍微不一樣的美麗光影。

 

                       

                        寫於100,10,12

 

  ──100/10/11,晚間七點四十分,《鋼鐵擂台》,今日秀泰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