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28 21:56:21九十九我魔

〈《自由之路》,我們帶著路回去吧,回去我們原來的溫柔美麗裡〉

 

 

 

 

  致行路人:

 

  自由。自由。請你跟我一起唸出這個詞語,以舌齒,以所能釋放的豐沛能量去說它,呼喊它──然後,你是不是跟我一樣覺得恥辱,並開始懷疑是否對得起它,是否有資格把它視為一部份,是否深刻地運用它而不是無意義的浪費、揮霍?

  自由,現在已經是太過簡單的東西了。

  它被簡化了。它被體制巧妙地吸收,以被歸屬於天生的權利,降臨我們。但實際上那是自由的表面。那是被體制賦予的偽自由。體制以管治的概念轉化、過渡了自由的真諦。體制告訴我們,我們是有自由的,只要不違背體制的話──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奴隸也是自由的?你照主子的意願行事,包管吃香喝辣,而且要做什麼都成,只是不要抵觸、冒犯主子要推行的事物。這就是自由嗎?

  仔細想一想,自由是可以是被賦予的,而不需要以自己的身體去獲取、經驗它的嗎?關於自由,難道我們不都是太理所當然的態度,承受它,取用它,但卻不回應它嗎?難道我們不是連事物的核心都不肯正視,連我們並不真正享有(也不想以性命相見的去爭取)自由的事實都打算在「生活就是這樣子,沒辦法」的論述裡假裝心思安定地繼續渡過嗎?難道我們不是被教育成自由是有個模型的,超過其範疇,都不再是自由,反倒是惡,是背棄社會正義、群體倫理甚乎民族大義的嗎?難道我們不是被圈養的奴隸,卻又以為自己恰恰是自由人的一員?

  但我們到底被什麼東西奴役了?我們是不是被單一化局部化統一化的管教意欲、被其實只是虛構概念的所謂現實、被官僚的集合體、被與正義幾乎無關的程序、被各種行銷的幻覺、被變得更富有(也就是更殘暴)的觀點徹底地洗禮了?

  換另外一種說法吧,我們是不是甘願以自由的本質,去交換生活裡的某種程度(但不犯禁)的自由?是不是根本上對自由失去了意願?甚至我們連思考自由是什麼的能力都喪失了,卻還要跟自己保證:不,我們是擁有自由的,是這樣嗎?

  自由莫非是艾未未因以自己的口舌與藝術爭取作為一個體對群體對世間說話的權利,而被毆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這一段被警察──永恆的體制的強暴代表之一──「關切」的影像紀錄還流傳在網路上啊)?自由莫非是台北都更條例在暴力的態度之中逼使其他五分之一(不論他們是不是釘子戶)被迫無條件的讓渡自身對棲居地的關懷與緊密相繫的關係?自由莫非是香港政府套用了甜美如蜜但實則毒藥在其中、壓根就是羞辱人的尊嚴、卻又美其名為求進步謀發展的《收回土地條例》強自徵收個人產業且污名化他們為侵佔戶的作為?……

  如果自由是這一些狗屁倒灶的鳥事,但我們容許它們持續而產生的附加價值(因為我們許權力者對少數人的欺壓而擺脫了被權力者釘上,或者自說自話的安慰自己這就是群體多數必勝法則的代價),那我們要它幹嘛,是聊以「自慰」?

  讓我們回到彼得․威爾/Peter Weir導演的《自由之路/The Way Back》吧。

  這是一部十分質樸的電影(以致於讓我很難相信這麼細膩長久地呈現特定概念一點都不賣弄花巧技法的文本竟會是出自好萊塢罐頭工廠)。它從頭到尾都只意在展現路和人的關係。

  從西伯利亞的暴風雪,進入乾渴致死的大沙漠,又去至嚴酷慄聳的喜馬拉雅山等等,都標示著人在各種巨大的自然景象裡的渺小與脆弱(食物和水是多麼珍貴的事啊),然而那又是一種奇妙的位置,足以表現人行路的意志──

  是的。路,是人走出來的(你知道的,這就意味著自由也是)。路,是意志力的行使(自由與意志力的關係,就用不著我特別說了吧)。路,是以身體以被苦難鑽刺、打擊還要繼續的整體性的展現(腳遭受摧殘的意象在文本屢屢出現)。

  導演就這樣大部分時間都乾脆地在處理逃離蘇聯集中營以後在各種自然環境裡掙扎求生的一行人的狀態裡,讓我們自然而然去尋思自由到底是如何來到腦中的(當然了,前提是你願意保有思考的質能,而思考幾乎是自由的同義辭啊)。

  這很讓人動容,不是嗎?而更教我驚豔欲泣的是,片中男主人翁一心要回去的原因(片中數度有他回到家中伸手要開門的幻象調度),居然是為了讓想要生存下去出賣了他(指證他意圖謀反,係為間諜,是黨與國家的敵人)的妻(這種事情在軍管或信人如信神的國家底從來沒有絕跡過),他認為妻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除非他能夠到她的面前,告訴她,他還活著──

  這不就是寬恕了嗎,這不就是釋放了嗎,這不就是自由了嗎?

  這一條回家的路啊,多麼猛烈,多麼深情溫柔啊。

  逃離的一行人,凍死的凍死,離開的離開(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飾演的胸膛刺著史大林臉孔的漢子最終還是寧願留在蘇聯境內,對這個或許必須留在自己的土地上方能感覺到生存意義的人物來說,如他自陳的:他要自由幹嘛呢?),在沙漠復又埋葬了兩名(少女與畫家)後,只得四個,最後他們分別走上了自己的路──路,就意味著尊重任何分歧的其他路,這不也就是自由?

  而當男主人翁來到西藏時,其他的伙伴,選擇要留在該地三個月(有人好心收留他們),等到春天再行,他卻說道:他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是屈服了,屈服在自身的疲憊裡──

  意志力。意志力。這個人物不正是清楚苦難與自由的意義與處境而具體實踐在行走之中嗎?他們的自由之路,都是他們每一步的千辛萬苦堆疊,日積月累,日復一日,在人的體制、在大自然的殘酷裡,毫無蹊蹺地,依憑著自我的意志,一步又一步地走出來的。路和行走在意念上幾乎是一致的。而是的,自由是人有能量並堅持地抗拒不公義的事(自由的特質之一便是抵抗)。但它很可能要我們支付慘痛嚴厲的代價。於是,最終的大哉問又不能閃躲的到來了:

  自由,這個詞語,我們還擁有它嗎,我們還懂它,我們還願意為它付出嗎?

  你願意嗎?我願意嗎?我們都願意嗎?

  如果我們都願意,或許我們就能帶著路回去吧,回去我們原來的溫柔美麗裡。

  或許。或許。

 

                       

                        寫於100,6,28

 

  ──100/6/25,晚間八點二十,《自由之路》,今日秀泰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