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星圖,從上帝的掌紋裡奪回自我──《命運規劃局》、《狙擊陌生人》〉
親愛的造牆者
《命運規劃局/The Adjustment Bureau》,你覺得有趣的地方大概是對神格化存在與如何進行人間重整計畫的設定,包括人人一本上頭標示由多種幾何構成如路徑圖般的命運之書,必須有紳士帽(或他種帽類,在本片以紳士帽為主要代表,尤其是麥特˙戴蒙/Matt Diamond從天使那兒得來的那頂,還在邊側嵌有羽毛咧,簡直像是能飛一樣)就能在各種門(像是哆拉A夢的任意門)穿越、出入各個空間(但你很私人性質的困擾是,當戴蒙飾演的角色David必須注意任何在街上出現的戴帽子的傢伙並準備狠狠K他們一頓時,素來習慣戴紳士帽的你頭頂上當然也牢牢地停在一頂,感覺就像你是天使們的共犯,隨時都會被揪出來痛扁一頓似的,這真要命),以及雨水能夠阻隔上面的人的預測(不過這一點卻沒有特別傑出的呈現,僅僅是一過場或簡化的說明而已,這似乎有些可惜,畢竟你記得雨水在法國的說法,是天使的眼淚)等等,皆以具體的事物意象去展示了命運(或神祇或上帝的意圖)介入、干涉人間的作為。這些物件的表現讓你覺得挺好玩的。
你說,但文本裡的故事終歸是老掉牙的愛情(神話)公式:一對相愛的男女被拆散,而且是為了對方的未來與前途著想(David被警示了若他與女孩在一起將會導致兩人的夢想破碎──他是總統之路,女孩則將是最傑出的舞者、編舞家),不得不遠離對方,最後才覺悟到愛是唯一,為了愛可以放棄一切,然後便要因愛奮戰,最後戰勝了天使,甚至讓上帝(文本的特定稱呼:主席)將指定給兩人的星圖予以重寫。
你說,真是美好得不得了,愛情居然可以戰勝上帝的意念欸,多麼好的愛情必勝啊,不是嗎?但你對此卻不免要憂鬱,主要是此文本對命運的探討停留在一個深深相信人類自由意志的傾向,而忽略了生命只擁有一次性的必然。
你想到的是,人的一生不管是否被事先規劃好(宿命性),或者是憑藉自我的意志做出選擇而導致因果鍊結出現(人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最終仍舊指向了不可逆轉、不可變動。換言之,就是一次性。當下的每一次選擇,都是更大的一次性的整體,的一個片段。而這些零散的片段,最終形成了一個總和:無法重來的一生。
你說,即使是波赫士所設想的小徑不斷分岔的花園般的迷宮模式吧,時間永無止盡地的裂開、重組,但當我們站在抉擇點上,面對著無限性時,選擇了其中一條路,我們便進入了一次性。
你說:一次性是生命的本質,而無限性是開展在人類生命之前的夢幻顯像。
然則,在《命運規劃局》編導的設計,卻預先存有一神力(命運干擾)有限的縫隙,也就是說,一次性是可以消滅的,還有別的路選,還有別的可能性在,如此一來,一知道有機會脫逃的男女主角,自然會打蛇隨棍上了。那就像是讓不斷推石頭上山下山受著永劫懲罰(不斷重複著的一次性)的薛西佛斯知道除了這個接受苦難的形式以外還有別的,難保這位堅忍先生不會也扔下石頭逃之夭夭快活去也。
另外,你說,《命運規劃局》就像《死亡筆記本》同樣是假想了某些終極事物(命運、死亡)的規定,卻又設法在裡頭找缺口、鑽漏洞(聽起來就像是法律與程序的另一種翻弄)。而這些假想不外乎是人從自己的有限生命經驗所探挖出來的邏輯與希望。你說,人啊,不願意自己的生命只是機率所合成的過程,卻也不想要被更高的意志全面性地擺佈、操弄,果然是一種在控制關係裡持續、恆久地貪得無厭的物種啊!
此文本讓你最喜歡的角色是那個密告天使,他知曉自己只是執行上帝的工作的無知小齒輪,他不過就是在工作啊,他只是是某種事務員。但他對他所看管的人們有了最真切的認同與憐憫。雖然還是無法左右、變動一些什麼,頂多就是暗自幫助。但這就有了在強大無匹次序底靜靜流淚、綻放的柔弱姿態。不免讓你想到《死神的精準度》裡愛聽音樂、只在雨天現身的憂鬱而可愛、溫暖的死神形象。
至於《狙擊陌生人/Unknown》,連恩˙尼遜/Liam Neeson自從在《蝙蝠俠:開戰時刻/Batman Begins》成功扮演了忍者大師角色以後,再加上《即刻救援/Taken》、《天龍特攻隊/The A-Team》的賣座,當真是老來俏,整個翻紅,繼續演繹相似類型的角色,這一次他詮釋著一名很奇怪的身手俐落到爆、開車也超猛帥、但記憶畫面來來去去只有那幾段的Dr. Martin Harris(當然這就指向了謎底)。
編導顯然極為善用間諜片的模式。《狙擊陌生人》延續著《神鬼認證/The Bourne Identity》系列以一失去、追尋記憶的人物為切入點,而且還是要命的任務執行的當口發生意外、記憶消逝,並戮力地相信自己所偽造的身份。其中便包含了一個懸疑性,且從片中殺手的真實目標,到整個文本的敘事結構,一路都大玩特玩聲東擊西的技巧。在操作懸念這一點上,它確實掌握得不壞。
不過你認為這個文本真正值得玩味的部分,是這一連串記憶、身份和遺忘的事件發生在德國。片中有個老東德秘密警察的受託介入調查,且他說了德國是擅長遺忘的國家(但你認為所有的強權國家,尤其是當代的美國、中國尤其如此,德國至少還有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小說家鈞特˙葛拉斯/Gunter Glass等以最深沉而切膚的姿勢探索那段一致性瘋狂的歷史),忘了自己曾經是納粹,曾經接受了四十年共產黨統治的事實,等等的台詞。
而看看連恩飾演的Martin是怎麼來著,他以為自己就是他執行任務時所捏造的人物,亦即他相信了自己製造的謊言(當然他忘記了那是謊言)。這裡面遂有著這類間諜文本難得的思維與辯證的性質。彷若在直指罪惡的誕生源自遺忘。而一旦追溯了記憶,完全認清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或許還有那麼一絲可能的救贖與更正。
雖然其後的轉折,真是很簡單正義的規格:讓Martin恢復記憶、接受了自己的現實身份且成為正義的一方。那就更不用說Gina(由扮演過絕世美女海倫、在本片看來動人明亮的黛安˙克魯格/Diane Kruger飾演,刻意操著一口怪異腔調的美語)幾乎不痛不癢的就接受了她協助的角色從事殺人事業(她的家人可是死在那樣的人的手裡啊)有多麼膚淺而平面了。這就不如戴蒙的包恩/Bourne輾轉了好幾集,還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誰、是什麼的悲劇無奈了。
最後,你說,無論是從上帝,或者是從消失的記憶裡奪回自己,這本身都有著抵擋星圖(現存事實)、再造未來的重生意識。然而,你好奇的是,拿回來以後呢?那些自由意志,抑或發揮溫柔、美好的那一面,又會持續多久?而是不是,你問著,其實正如《命運規劃局》裡的天使所說,我們只是活在擁有自由意志的假象呢?
你的媧
寫於100,3,22
──100/3/21,晚間八點三十,《命運規劃局》,京站威秀影城。
──100/3/21,晚間十點五十,《狙擊陌生人》,京站威秀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