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籍者〉
其一:在一片冷冷的夢土上
在東方之外,你在幾萬英呎的高空
機艙座下的震動猶如親密的騷
正朝霧中之島飛去,以金屬的姿勢,
想像中,那是一種隱隱寫著劍光的臉
嚴厲而每一細孔都有岩石的變化
雲的骨骼、風的色澤和太陽的猛烈
它曾經被砲彈摩擦過,被歷史叫喊過
無數的鬼魂,行在海面上
而時代,時代已經是昨日的事,
水鬼是遙遠的,就如同窗外的女奴
業已絕種,瀕臨到水花的邊緣
垂下最後一道眼神,那是嬌媚的程式呵
你會目睹愛情的演算,漸次向著
黑暗的深部,蔓延而盛開以光,
光亮啊,你靠窗,眼見詩在奔竄
生猛的軀體,有字自太初來
它們飛快地通過,便要被速度迷醉了吧
陶然的感受染色在臉頰,在嘴角處不自覺聳起
如白鳥滑翔的笑,拂在深刻的雲海之上
而霧又在哪兒呢,你是靈感的灣,
群樹爭相以層次躍動的綠,成就你的
編織,或者是一個歌手呢,深入到
花崗石的睡眠,唱出震動了戀人千年的
美學,而千萬匹雪色的野馬逐著夕陽
直到遠方,那會是一幅多麼巨大的風景呀,
夜晚,繁星垂釣你以絮語
所有的眼睛都睡了,甚至連夜的本身
也躑躅地流進夢境,唯獨你的
詩句洶湧,充沛而嘹亮,指尖長出
翅膀,你要敘述,要抒情成伊甸園
當一棵蘋果樹倒立在紙上啊,
鐵的筆畫引誘太武山的記憶
是甜美的罪孽呵,是在一片冷冷的夢土上
你揮動語言,彷彿百鳥旋轉,升降
開創一時代的音色,便要作為沉靜的
銅的章節,衍發枝蔓,在後來的少年愁,
就要降落,以嶄新明亮的雨髹在
眼底,淚水翻過幾頁在島上
你將往下種植一種天空,一種鷹的姿態。
其二:把天空擎回它的老地方吧
像是他說過的雪的可能,詩人啊
走過時間的稜線,講述、籌畫
歷史之外的詮釋,而那一面以詩,
大量的影子偽裝白色,墜落成詞句
充滿傷口,戰士復又爬起來
從浪峰滾滾,水聲是無限眷戀
而島被要求節制,必須展現
雄性氣概,無畏於傾洩的炸藥
絡繹不絕的寂寞和那些臨終之眼,
並不只是孤獨的,他站在死亡的一側
像是摟抱深
銳利的碑,而從幽冥回來的人
背起它們繼續走,筋骨痠痛而從來不肯
遺棄,於是他將戰詩寫成情詩,
並不只是隱喻的,每一句成屍的
就是一道開口,以破裂的殼
以蟲的形式穿過洞,生還者在戰爭以後
經常是茫然的,像是被金屬與霧困住
不得追索,偉大而最後的靜止於是
眼睛往往被記憶爆破,慘白得接近無色,
並不只是消逝的,殘賸在山水畫裡的
空白來自戀人、親友的一疊冥紙
日光焚燒遍野,而火焰流動
縱情地躲在畫卷,而無人知曉
其核心是砥礪的哀切,他捕捉並推進詩裡,
或許是海盜子裔的緣故,興許是自由
詩人來到島的剛烈,為了挖掘豔麗的昨日一小截
就算是誤讀吧,就算是曲折在他的迷途吧
反覆地,反覆以天上人間的覆蓋
跳那些黑髮的新愁獻給白髮的舊愁
就跳舞了吧,在雨中激烈不已,
而他留下的雨,被仔細安好地當作書籤
夾在詩集裡,因他而起的舞則應當
剪裁,換做浪花、鯨豚和烈日
一切都或許歇息了,或許還有一陣輕風
轉來一些塵埃,一些神秘的字眼,
把天空擎回它的老地方吧,讓歷史低到
人的動靜以下,讓事物的形狀搖曳成紅塵
他裝上彈劍人的面目,以詩落籍於島。
其三:乃見三千萬震撼大地的彈劍人
應當,我以為是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來來去去的潮汐,忘了自己有多鮮豔
但怎料啊,其實是花愛坐看寂寞的人,
那不會是擁有太多顏色的人,是泥一般的
灰花,是黯淡如我罷,兩看不識而誰又是
誰的訪客,誰又能夠抵達誰,我嘗試
模仿、複製多音節的蒼狗,抑或該追獵
幾匹白駒以便填充詩的漏洞,終歸是
困惑,焦慮而地雷沉沉地敘事,
岩石的腔調不能盡述一座島的步履
那是片面,武斷並極度匱乏
所以,我找到幾千枚濕透了的字
打算培植它們發聲,以幽光談論
那記錄不及的,一整個世代的縱虎,
那麼,這僅僅能作為小歷史吧
寫在山上,寫在海面瀲灩的光上
寫在心上,花也就開進了我的眼睛
而時鐘亦同時綻放,滿室生輝的
詩正游來游去,我縱放
而它們便放牧了海,馴服了島嗎,
歸鄉何在,這塊堅毅的土地
有我的血緣吧,有我深沉的想望吧
去國多年,終於妻伴著我,我依隨詩
降臨,有若擺渡人親送我入境
那回頭的空舟,載著多少飄拂的水哇,
掌心捧著深情的浪,每一匹都有
我的創世紀,我的新江南
島上的風光,便是霧便是濕冷的天候吧
都籠罩我以最高規格,猶如窩藏
黃金季節,施以神聖的樹
我便聽見衣缽,乃見三千萬震撼大地的彈劍人,
齊齊呼喊呀,詩不必流亡
不必以哀豔之歌,不必到遠方斬那些雲端上的字
不必掛劍而經綸在手,時間的藤蔓
悄悄伸入天空,蜿蜒成島的其他枝節
所有植物的喉嚨都將慄動,以我截獲的詩,
那音調即將充盈雨的容顏,聲姿
濕潤而深邃,一代人的情歌最終的國境
這是我的新鄉,我靈魂紮根的夢土。
註:詩名引用鄭愁予的詩作(〈夢土上〉、〈金門集(一)〉)內容,另有些詞句則直接套用其詩集名(《窗外的女奴》、《雪的可能》、《寂寞的人坐著看花》、《衣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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