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的神〉(三)
癌不就是你體內的虛構嗎,一種壞的謊言?它們不斷地在你體內入侵、吞蝕?你怎麼能放任它們這樣肆虐。首先你必須變成謊言之王,你必須一字一句,在細胞中寫下你欲求的謊言,以遂行最後的逆轉:意志將克服癌。
你必須跟波赫士一致:你必須覺得你寫的東西象徵著正在寫的人,也就是你自己;為了寫故事,你必須成為那個人;為了成為那個人,你又必須寫故事,如此循環不已。是的,故事,虛構與紀實交接的神聖地帶。
你將說出你的黃金謊言。
你應當成為說謊的人。
如果沒有神,就造神吧,為自己造一個會說謊的神,且為自己降福。
以你的靈魂作戰吧!
你回頭往房子走。
這是你的父母拼搏一輩子為你換取來的居所。他們從未放棄過什麼。他們堅決走過悲情、嚴厲的年代。他們述說過的人生,你這時皆已明白,裡面必有著謊言。但與愛何等相似。他們為了你,不得不在生活累積種種謊言。因此也就指向了真實。他們一再告訴你手段的必要與活著的美好。而你從來不曾接受。直到此時此刻。
在純然的靜
一條白色的身影驟然而起,劃開明月與天際,往更深的地方刺去──
是烏鴉嗎?是嗎?你急急轉頭望去。
乳白的什麼投入園邸。
而樹,那棵你一心煩氣躁就要躲在它蔭下的樹忽然搖晃,葉片簌簌有聲,彷彿在跟你說話,某種神秘的語言。你感到一股能量。你想要寫下什麼。你想要說話如祈禱。
你宛若站在岸邊,看著彼岸的樹,良久、良久……
最終你回到家中。在觀音像前止住。你望著祂清白的臉孔。你恭恭敬敬地合掌,低下驕傲的頭。你想,神終究是對你說話的。無論剛剛從風裡來的話語那是否謊言。
你應當承認,在人以外,有著更高的力量對世界說話並遂行意願。
對在經驗以上的無邊的力量,你無從尋求允諾與認證。但你必須深信。深信自己的謊言能夠整補、對抗與獵殺癌細胞。謊言跟故事一樣。謊言亦循環不休,一個套著一個,那是一個網絡。嚴密、緊實且紛紜。你需要從精神與肉體的內側茁壯起來並成就無比堅定的謊言結構。你需要穿行石頭與閃電之間,將粗暴的生活收納到說謊的技藝。
你是你自身的詩與小說。
你並且做了個決定,明日你要辭去圖書館的工作,專心寫作。此夜看似平庸但在哪裡有著決定性不同的體驗,使你不再逃避心中的真相:你想要將腦裡面的事物全都轉換成文字。而妻和父母會因為你構築的世界,而支持你吧。
會的。他們會的。你如此深信。
為了奪回你的身體與人生,說謊吧,對自己說出最好的謊言,對癌細胞,對這殘酷大街般的城市生活,說謊吧,而真相始終在你心中的某處,你不曾或忘,為了妻和將來的兒子,你要把這重複再來的癌症視為虛構,你會為它們製造一個背景,你將以謊言痛擊它們。生活亦然,你亦不會輕易被擊倒,你會以小說與詩在現實裡建構出最美麗的幻象。你必須實踐,再實踐。這個時候,你自我的信念無比強大,但你在觀音前低頭的姿態又那麼虔誠、安靜,近乎謙遜。
你祈禱。
祈禱。
而我們聽見。
而我們的承諾與無邊的神力便建築在你的信念。
我們是你心中枯萎已久的神。
說吧,說謊吧,說美麗、溫柔的謊言。為了你的妻,你的孩子。
你立誓般的要活在深刻的謊言裡,如此穿行地獄,如此穿行過癌的層層包圍。
我們說謊給你聽,讓你認識、理解虛構的必要與真實。同時你也是我們對世界的刺探。我們是說謊的神,我們以謊言的形式復甦在你的心中。而我們為這個世間寫下你,寫下我們想要完美建構的謊:
你祈禱的時候。你的說話。說話。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你多麼害怕。三年了。這期間你畢業、換工作、買房子,還有結婚。你幾乎覺得大禍已遠。你的淋巴癌再也動不了你。幾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