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女性影展:《拜金少女》,在鏡子裡的臉正純粹〉
我可敬的敵人,蛇行男子:
金基德在《援交天使》處理了一對好友,其中最讓人匪夷所思但又異常合乎青春救贖邏輯的是,當援交A少女從窗戶跳出(因躲避查緝)墜樓致死後,她的好友B(並無援交),開始根據A的筆記簿找出那些男人,跟他們性交,並且把他們給A的援交金錢全數歸還。對B來說,這是必要的儀式,她見證了A的墜落(無論是現實或心靈意義)與死亡,她要還A一個清白,她需要清洗,所以B用自己的身體去實際經歷A的自我販賣,繼而達到理解與辨識。B深入探索著援交的意義:男女雙方的匱乏與寂寞。那真是讓我非常吃驚的心理迴路啊!
而你明白,有關性交易,總是讓我相當困惑。我對於其中的次序與存續性(特別是它號稱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充滿不解。畢竟,身體,於我,一直是很神秘的存在,它構成了人類的所有,我的意思是,人幾乎可以驗證、確定的證據只有肉體。我們只有肉體。所有的事物都環繞以肉體而產生,無論是形式或者任何學問,縱使是形而上的,也必然脫離不開肉體,看看哲學或科學有哪一項不是架構在肉體,或者做為肉體的反面而發展起來。這樣的神秘怎麼能販賣,尤其是通向愛情與深邃的性?
正因為肉體是一切,你說,基本上,所有人都在販賣,只是販賣的器官(作用)不同,有人賣腦袋,有人賣手臂,有人賣子宮,有人賣陰道──賣給專屬的一個人或者賣給很多人的差別在哪裡呢?我知道你的意思,而我沒有答案。如此而已。工業革命以後,乃至於資本主義、共產主義,都強調勞動的必要性,亦即,身體的價格化。市場成了法,真正的法(至於法律不過是一些群體程序的制訂與管理罷了),事物運行的準則,無人可以違背。你的聲音很悲觀,你說,當一個城市,一個國家,用力地推行金錢至上的宣告(而且還要假裝沒有這回事),所有的成就都跟價格有關(連藝術家的成就都觀乎他的作品賣出了多少錢)時,少女們,或者援交男人們以錢交換所需,哪裡值得意外或困惑?
或許我把身體與另一具身體之間的連結放得太大了,或許做愛並不如我所領會到的那麼壯麗、奧秘,或許我過度天真無知,或許我把戀人之間從肌膚到骨肉的顫慄、震動看得太重了,或許,或許,我祇是憂鬱著身體與愛情的不再切膚。
在此島,援交,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它甚至有一群人以各種半公開的論壇資訊討論、交換和流動而形成少女性工作網絡,他們說這叫做吃魚。魚,就是援交女孩──你凝視我的眼睛,如此遙遠而感傷──到處都有哇。對某些男人來說,那些魚解救了他們悲慘、陰鬱無光的歲月。而女孩們啊,無論是物欲,或者是家中負債所需,或者是更單純的把它當作是一種可以賺錢的職業,抑或是由於強暴而導致的身體鄙棄與對世界的仇恨,她們都有各自的理由,投入這個行當。稍早以前不是有則新聞嗎,日本一AV女優會主動找中國留學生性交,她說,那是對日本人發動南京大屠殺的歉意與補償啊,也是能有這樣子的理由哇。
你這麼說,讓我想起桐野夏生的《異常》:「『想必有很多女人,都有過當妓女的念頭。有人是認為如果自己真有商品價值,至少該趁著值錢時高價出售多賺點錢;有人是想用自己的肉體去確認性交根本毫無意義;有人認為自己只是卑微渺小的存在把自己貶得太低,想透過服務男性來確認自我;也有人受到一股想毀滅自己的強烈衝動驅使;又或者,是基於助人為樂的精神。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種理由吧。不過我哪樣也不是。』百合子接著寫道,她是因為打從根底就是個淫蕩的女人才會當妓女。」我被她的敘述徹底地擊倒。那真是最多樣的販賣因由之展示,並且穿透到女性最低、最內部的黑暗坦白。
讓我們回到《拜金少女》吧。凱西亞˙羅斯蘭尼克/Kasia Roslaniec拍出了一部描繪波蘭少女援交現象的文本。片頭就是三個色彩斑斕的少女,在電梯裡,購物天堂的電梯裡,肆無忌憚地聊男人的話題。而另一邊則是純樸的近乎沒有色彩的Ala在簡陋的冰冷的家中的模樣。以Ala那支叔叔贈送、連簡訊都不能發的古老手機為切入點,敘述了一個孤絕的少女如何被更強烈的存在感的其他同儕所吸引、迷惑,直接通向自我的深
我則注意到,手機做為現代科技的一種,它原來的立意是快速、便利的連結與溝通,但到了如今,卻顯然是一種身份與能力的展示(但其實很容易偽造的),是米蘭達口中高檔的生活的象徵,是時尚與財富。而對Ala來說,手機完全沒有起到一點作用(她在片中沒有使用過手機,無論是援交前的舊手機,或之後買的新手機)。於是手機的意義從開放轉化為封鎖。那其實並不能讓她通向誰,反倒是完全焊死了她與其他人真正互通的關係。我很為她遺憾。
導演安排了青春的殘酷與無知,對性一知半解的玩弄、賣弄,賤視他人和自己的身體,少女家庭中的陰鬱對待,還有陷入在可怕漩渦裡的醜陋的大人們,等等橋段,讓Ala從一個質樸、清秀的女孩變得濃妝豔抹,變得狂亂而迷惘,再鮮豔的彩色也阻止不了她的灰敗,她從事性交易的恥辱性──連帶她入行的同學米蘭娜都慘遭男性羞辱,而在Ala為客人口交時,米蘭娜在門外拍打著叫她的名字,表情慘烈,有著不捨與痛楚。這不就是性交易的悲慘之處嗎?我深深的為她們遭到人類社會結構與生活的殘暴對待而惋惜。深深。
你提議看看文本最關鍵的地方:Ala決定去找一直喜歡她的少男性交,但少男太青澀了,他要的是不祇是性,而畏縮了,這對Ala來說是種傷害。Ala遂決定援交。那一日,少男精心製造了一雙天使翅膀(在割成羽翼形狀的木板或紙片上黏上大量的羽毛)和Ala約在他們的秘密基地,同時也是Ala正式下海的日子。她在半途後悔了,逃開,去找少男,然而少男因為米蘭達的告知而離開,Ala回到家中又發現母親跟男人私會,這一連串的過程促使Ala終於抵達了那個關口:她賣掉了她自己,代價是一張紙鈔。
這下降的命運啊,編導處理起來,很是胸有成竹。後來,少男跳樓自殺(他後來和Ala性交,甫插入即射精,被說是兩秒鐘男人),Ala才發現了他親手製作的翅膀,而她再也當不了他的天使。這就是生的一次性。再也無法回頭啊,我說。
另外,你又指出,導演有個有趣的手法,就是標語。大量的廣告標語,看似夢幻美好的標語(一如我們在此島的各式廣告宣傳媒介所見的那樣),穿插在人物與情節之中,最後在文本接近尾聲時出現於垃圾箱上,被人一把撕開,恍若暴露那些詞語後面的虛妄、空洞與不堪一擊。做為揭破金錢買賣身體的一記暗喻,你認為很是漂亮,有力。而最強勁的一幕,還是Ala在鏡中看見自己的樣子,鏡頭久久地停在那兒,她哭著,然後,慢慢的,打開水龍頭,水聲,捧水,抹掉臉上的濃粧,從唇到眼眉,整張臉,她又是那個Ala了。你讚許這最後長達幾分鐘的鏡子戲碼,讓人看到人改造自己的膚淺和不必要,流露了慾望的虛無性。
而我只想說,在當代,女性的能量在很多方面已然有所開展(當然還是有很多不足及被貶抑的部分),我只期盼有更多的女性可以看穿流行(從衣物、化妝到整型)根本上的可笑性,而漸次擺脫被某種集體意識牽動,如Ala的洗臉(我不想用洗心革面這麼道德制約的話語)。願意在性工作裡找到自我期許的女性就去吧。但不肯定的,或者採取不認同姿態的女性,也能在自己的道路上清醒地行走,而不是被誘拐到另一邊去。
女性意識,在我看來,便意味著理解自己身為女子的價值。是價值。不是價格。而即便,我說,即便身為一個性工作者,即便在兇惡的生活下沒得選擇(是的,有些人是真的沒有選擇,如果進入她們的位置思維的話),也有能理解這買賣一切意義的機會與可能,而不祇是在裡面茫然無知。那麼或許我們的文明會更好一點。會更好一點吧。難道你不是這樣認為的嗎?
造牆者
寫於99,10,07
──99/10/06,晚間,《拜金少女》特映會,新光影城。
本文刊載於2010女性影展官方部落格http://wmwff.pixnet.net/blog
早安!默
金基德的《援交天使》似乎最想訴說的是空虛
那斑斕靈性極度匱乏無法填補的生命空洞
喜歡這篇文題《在鏡子裡的臉正純粹》
妳說了很多精彩電影情節
這也正是最想表達的吧!
援交這名詞應該源自日本
我想起我也經常接到援交的簡訊
或許某些時候鏡子裡的我正不純粹著呢!
真誠的希望或者應該說肯定也是如此
那些從事援交的女孩都有另一張純粹的臉
在我的閱讀裡,空虛可以作為《援交天使》的主旨之一。
那些空洞寂寞的人。還有少女之間的情誼。以及父親為女兒開展的巨大憤怒。金基德始終是我很喜歡的導演之一。
我喜歡用寫字來確認我所看到的文本,以驗證他們的點子到底厲不厲害,有不有趣。我是笨拙的,不如此,無從知曉那些點子的精彩。
援交啊,有些人做(有各自的理由,應該也有做援交做得很開心很純粹為性而生的吧),有些人不做。她們的傷心跟故事,需要更多人去理解。
默 2010-10-10 0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