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造牆者

　　笑這件事是非常複雜的，在笑的形式與意義上都是，有時是異常殘酷的，米榭˙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就寫道：「我不再能夠忍受的，是笑，是笑本身，臉部肌肉的這一突如其來的猛烈扭曲，讓人類的臉徹底變形，讓它在一瞬間裡喪失任何尊嚴。如果說人能笑，如果說人是動物界中唯一能展示這一可怖的面部變形的種類，那是因為，如果不考慮其他動物自我中心的本性，他也是唯一能達到殘酷最慘無人道的最高階段的物種。」但，有時啊，卻又讓人產生救贖感，譬如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便說：「原來，笑是屬於魔鬼的範疇。笑帶有某種壞的成分（事物的呈現突然跟原先設想的不同），不過也有好的一面，它可以讓人得到紓解（事物變得比其外表來得輕逸，讓我們活得比較自由，事物也不再以其肅穆莊嚴的外表來壓迫我們。）」

　　你認為，笑，終究是人類的利刃，既可以讓人提升到空中，變得不再沉重，不再緊緊綑綁於地面，屈服於萬有引力法則，甚至因而抵達上帝，但同時，它也使人獲得醜與變態，指向了地獄的現場，指向了人之所以為魔鬼降生的血緣。

　　不過，紐西蘭的塔普（Topp Twins）這一對雙胞胎姊妹，她們所引發的笑啊，卻並不指向破壞的、暴虐的那一面，如她們在《搖滾牛仔姊妹花/The Topp Twins：Untouchable Girls》所自陳的：「這一路走來啊，我們從來沒有隔離過什麼人。」你想這是難能可貴的事。在她們取材於紐西蘭民間的各式扮演（農夫、貴婦、露營者）或者脫口秀裡，似乎存在著一種皆大歡喜的特質，或者說她們精於拿捏分寸，只想把她們的理念、主張，想表達的抗議之聲，呈現出來，而不是去指責、非難另一種立場的人。

　　嘲諷原來就有著暴露與攻擊性，這樣能夠更快的從某種位置代入可笑與破壞的力量，進而達到目的。笑聲一邊是提升自我，一邊是降低了對方。這是發笑的基本向度。但塔普姊妹卻能謹守某種隱約的法度（在島國，大概只有張小燕給你這種感覺：不以譏諷、襲擊他人為笑的武器，卻仍舊有讓人輕盈、幽默的本事），不逾越人的尊嚴的那條界線，不去隔離、劃分界線，而只是就事論事，只是根據議題的本身去闡述，去期望改善。那真是柔軟得讓你吃驚啊不是！

　　在毛利人爭取土地、零核能、同志合法等等議題上，都可以見到塔普兩人的身影，尤其最後一項，亦是女女戀、各自擁有伴侶的她們，以正向的形象與能量導引了紐西蘭社會觀感致使法案通過。你對這件事感到震撼。她們只是大聲疾呼愛情只是愛情無關性別時，她們不攻訐反對人士（片中則出現了當時否定同志者的污辱性詞語），而只是活得很開心，活得很快樂，好像她們沒有覺得壓迫或威脅，彷彿在參加一場大型節慶似的，輕鬆、愉悅，零負擔。這種態度，撇除了烏煙瘴氣與滿天辱罵的叫囂，教人如何能不喜歡呢！

　　從她們採取鄉村音樂、牛仔打扮等等原來是男人專用形式，即能讀出塔普式的溫和、明亮。她們以這些為表現方法，並非要指出女性同樣也能使用抑或男性在這方面獨斷的愚蠢、好笑，而是那就是她們生活的本然（她們出生於那樣的環境），是她們熟悉的，能夠注入別的元素與可能性的場域。聽她們唱著她們是打不倒的女生時，乾淨、強烈的節奏帶著對自我的肯定、確立，你想，她們的內部擁有著清淨的水聲，源源不絕的，那是不被污染的傾向於自然的完整靈魂啊！

　　導演蕾妮˙普利/Leanne Polley以她們的一場現場演出為軸心，在一首歌跟下一首歌之間，適當地切入一段敘事，包含童年，她們雙親的觀點，她們如何發跡和成就，以前的表演現場，對各種政治議題的關注與深入、當然了還有愛情（她們對台下的另一半唱著簡單而無比深情的情歌），兩人之間的爭吵、不確定，到最後總結在雙胞胎的重生──塔普姊姊罹患乳癌，妹妹全程陪著她進行化療──幾乎沒有特別彰顯什麼，就只是安靜地凝視塔普姊妹，美麗、寧靜。

　　而妹妹躲在廁所那眼睛發紅、濕潤的一幕促使你的胸口騰騰地震動起來。一直大笑，總是健康、開朗的她，流露出了不捨與疼痛，那神情啊，多麼巨大而真摯。而姊姊在疲憊、痛苦的同時，卻仍舊有著幽默與活力，亦是不可思議哇。

　　而使你垂淚的還有，妹妹在舞台上描述了某日身體不舒適的姊姊，來到她所親密飼養的五匹馬之間，牠們以嘴湊在姊姊無髮的頭上，姊姊說，馬在治癒她啊。妹妹說，那一刻，她們所信仰、堅持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達到了最圓滿的境界。

　　格雷安˙葛林曾在《喜劇演員》裡如此寫著其中一個人物：「興高采烈的。甚至時下的局勢對他都是可笑的。他有猴子的快動作，而且彷彿以笑聲為繩索，從一面牆到另一面牆，蕩來蕩去。」

　　對你來說，塔普姊妹是以光亮的這一邊顯示女女戀活著的姿態（她們以自身解除了一般人認定痛苦的陰暗的邪惡的淫亂的錯誤觀點），也站在笑的比較好的這一面（她們不對別人的世界與價值觀進行拆解與毀壞，她們有分寸的取出一些典型與樣版讓眾人發笑，但毫無敵意），是的，她們以笑聲為繩索，從一面牆到另一面牆。而這很可以做為推動島國停滯不前的性別認同議題（至今仍舊存在的侷限與可怕歧視：同志是一種病）的一只遙遠但可行、有著希望的鏡子啊！

　　　　　　　　　　　　　　　　　　　　你的媧

　　　 　　　　　　　　　　　　　　　　　　　記於99,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