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28 17:33:19九十九我魔

〈2010女性影展:《母親的包袱,女兒的選擇》,在風的另一邊〉

 

 

 

  親愛的造牆者

 

  《母親的包袱,女兒的選擇/Mothers’Way,Daughters’ Choice》,你直覺翻譯為包袱便有種企圖上的強調,雖然某部分頗為契合文本的調性,但到底啊包袱這個詞語隱藏了壞的質地與貶抑性,直接以母親的道路或方法翻譯,或許會更中性一些:母親有母親的方法,女兒有女兒的選擇。何況以紀錄片自述的導演我謝京子以及其他在紐約成功的日本女性,都還是無從切割如茶道或和服等等的日本文化傳統,並且最後相當程度進行了歸返──京子甚至在紐約教起茶道來。無論是母親或女兒,終歸都是對自我的展示形態與方式的選擇而已吧到頭來。

  片頭是擔任記者的我謝京子以一套嚴謹的程序進行的茶道畫面。以此展開的種種壓抑的,每一道工序都必須嚴密遵守的日系社會法則,京子坦言自己不能接受,並且總是生起出走的念頭。跟著,一步步闡述京子這個日本女性和母親的關係(是管教抑或虐待?),在日本職場的工作狂經驗,以及離開日本,去至美國(碰巧遇上911事件)工作並和女兒安娜(真是非常靈秀動人的少女啊,在攝影機的凝視裡,嬌弱細緻的臉龐鑲著一對晶亮得事物都要用力跳進其中沉溺的神秘眼神)相依為命的故事。

  隨著京子的自剖,她亦帶入其他日本女性在紐約的現況。包含了銀行家、收購法律師等等的。她們大致都有著類似的感受,亦即在日本感覺到「窒息」,無法呼吸,沒有選擇,總是必須按照禮儀、體制規矩行事,並習慣沉。抵達紐約,對她們來說,顯然是個大轉彎。在美國,她們必須伸展自己,必須積極地發聲,以本我的形態展示。於是日本成了一個連管理階層都有可能因為懷孕而被貶為新進職員的封鎖場域代名詞。

  這會讓你想到一年到頭都不在日本的村上春樹。這位歐吉桑擺明了就是個怪喀、異端。他並沒有老老實實的成為日本人的典型。他年輕時就開了一家爵士酒吧,跟太太辛苦度日,由無到有,到有穩定的收入,他突然寫起小說,寫著,寫著,搖身一變成為日本文學的新旗手。而村上認為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應該提供不願意遵守該社會規則的人逃遁的可能性。他本身的確是一個逃遁的實踐者。

  村上在多種隨筆雜記裡提到他長期旅居國外、大量閱讀外文小說而不讀本國文學的事。他亦自言自己非常喜歡搬家,樂於歸零,換言之就是他並不尋求牢固的人際關係,反而是疏離的,隨時可以中止──這自然就跟日本群集性相違背了。讀他的小說,也確實你感覺不了什麼日本性,總是在異境似的,一個永遠陌生化的東京或他城。

  但也就是這樣的村上春樹後來以兩種立場(《地下鐵事件》,被害者;《約束的場所》,奧姆)記述了奧姆真理教的毒氣事件。這同時,自言對社會有責任的村上,也開始慢慢地回歸向日本(長期定居及關懷本國議題)。

  這是相當有趣的趨勢。體驗過境外的生活形式與思維模式後,無論是村上或者京子及其他,都無可避免於日本存在於他們身上的事實。那並不是所謂鄉愁而已。而是根深蒂固的觀念破除以後卻又再重返的「文化再認同」。以這個意義來看,中文片名翻成的包袱將之理解為母親欲要傳遞給女兒的「訊息集合體」,倒也有了別的旨趣。特別是京子的紀錄片最後密集交錯剪輯了受訪的日本女性對美、日兩種文化的看法(一開始只是個別闡述自己的觀點,對來源或者現況)。彷彿上一代的包袱啊,被她們打開了,而揀選了這一代所能欣賞與真正認可的部分。

  對你來說,日本從來都是個群體行動的國度。他們同化和統一性的強度,在各種文本(漫畫、日劇和電影、文學等等)都可以讀到。而京子這樣追求異化(想和大家不一樣)和異端性的人,自然在境內是格格不入(在日劇裡經常出現孤狼的角色,但到頭來他們還是會接受群體的感召而溶入)。離開,似乎是必然的事,同時也為她們開創新的視野與領域。

  導演一再講述到選擇權的問題,亦即擺脫與離開的權利。她們不願意接受日本體制的束縛與過度依賴、保護,而改以進入美國體制(自由與競爭)之中。文本裡的紐約被說成是沙拉缽(有各種顏色與滋味的食物,個別獨立的),而並非一般常見的大熔爐(混同一味)。由於人種多,文化差異也大,因此做事的方法可以有別的,而不是只有一種規則。這個說法相當有趣新鮮。但你想到的是,正因為如此,每個人都可以盡情發揮沒錯,但不夠強的呢?或者說吧,在紐約這個罪惡大蘋果裡橫行的暴力與不安又哪裡去了?

  片中受訪的大多是成功人士,但那些在表達上或競爭上慘敗的人又如何?懷抱著同樣出走慾望的日本女性,在美國/紐約這個城市被損毀、破壞乃至於暴虐對待的人難道沒有?當然了這是另一個議題。不過你對這一面相當感到好奇。

  而父親與丈夫影像的缺席,也是另外一個顯而易見的現象。在片中他們幾乎沒有出現。他們的聲音是被轉述的,或者說被擱置的。只有老闆,職場上的男人擁有發語權。這是對男性/父權過大社會的抵制與防禦所產生的刻意漠視嗎?

  另外很有意思的部分是雙聲帶。導演從開始就在語言上保持著美、日兩種語文並行的策略。而對幾位日本女性的長期追蹤,終於來到片尾的雙身份、雙文化的拼結與認知,並在京子與母親的大和解底得到完美終結。連那個固執的遵行日本女性形態的母親啊,也承認了女人的另外一種可能性,很想多看看不同的世界。而這個雙聲帶風景直到工作人員名單播映時也仍然持續著:不是一般常見的日本名姓下寫著英文名姓,而是A、B面式,先放A面的一整片都是日文名字,然後切換著B面的英文,再換回來日語文,跳換不停。這真是巧妙。

  最後一幕是京子在街道這一邊看著去上學的安娜的背影,然後自問她又會做什麼選擇呢?你想,這才是未來啊。在風的另一邊,到底存在什麼樣的景色?這個得由安娜自己去決定。而京子做為母親的深切關懷在此一影像裡才真實落定。

 

                    你的媧

                       記於99,9,28

 

 

──99/9/27,晚間,《母親的包袱,女兒的選擇》,國家電影資料館。

 

 

本文同步刊載於2010女性影展官方部落格http://wmwff.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