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小王子》,從那些消失的事物裡復返〉
我所摯愛的媧:
愛情大概無論如何都是切膚的的個人符碼的同時,又能在眾數裡引發認同的公共場域吧。而處理愛情主體的小品,似乎是島國新導演必經的功課(或說市場考驗與試探)。近幾年《穿牆人》、《刺青》、《渺渺》、《一頁台北》、《陽陽》、《聽說》、《海角七號》、《亂青春》、《艋舺》、《有一天》、《第36個故事》,個別的關懷不同,但莫不是在青春與愛情兜轉。當然了這是我很個人的看法。
而你不置可否。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歸納法。你覺得統計學是一種獨斷,一種無可救藥的簡化的轉投射。你討厭我這麼說。但我多麼喜歡看你皺著鼻子瞇著眼認真反駁的樣子呵。
我跟著你一起去看貓。哦。不。是看《街角的小王子》。看到片中橘貓,忍不住興奮的張牙舞爪地嚷嚷著可愛時,我和你應該都會想起同樣的場景吧,記得嗎,你是怎麼和貓帝相遇的?我想你不會忘記。而我縱使從來不曾真正經歷,但在你的敘述底,我總以為自己也在那兒。那是個冷酷的雨夜,在島國南端的熱城,你和一眾同學們嘻嘻哈哈走著,走在名為天使坡的漫長斜道。偶然的,你們聽見了小小聲的呼喊。
小小聲的,但卻是巨響啊,不是嗎?
你說,那真的是非常微弱的呼救啊,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大家都聽到了。你們湊上前去察看,就在坡邊的一株樹下,有個小小的紙箱。他就在那兒。橘背黃腹的,彼時還沒有被我喚以貓帝之名的幼獸,在那兒等著世界給他一道凝視,一種足以讓他而今在我身邊放恣呼嚕有著軟綿綿而不失威嚴睡樣的,存活的可能性。而你們那樣做了。你們,真的,那樣做了。
大家起鬨說貓好可憐要帶回宿舍養。那不過是一時的興起。你亦無多想,你把他包在你的外套裡暗自偷渡到房間。一開始大夥還興沖沖的,輪番到你的寢室看管、照料。但三日後,室友對貓過敏表達抗議,而那些同學啊卻事不關己的躲開。你望著睡在檯燈下方的貓,掉了眼淚。你知道,最後的結果是將他遺棄。而你多麼痛恨是自己來施展這種暴力。
後來你在電話的那一頭無力、軟弱地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而我多麼感激還是女學生的你那麼做了啊。記得嗎,我同你說,沒關係,我想辦法。我遂連夜坐爛了屁股似的轉車從島北的此城趕到熱城去,記得嗎,我從你手中捧過他的時候,你說感到了救贖。不是我和你救了貓。而是你直覺的收留了他,而是我下定決心和他一起生活,而是我們的靈魂底都還有柔軟、能夠點燃微光的芯。記得嗎,你那樣說過。
電影中小王子也這樣被遇見了,被郭碧婷、楊子珊詮釋的小靜、亮亮從街角帶回宿舍。而亮說:我們一起養小王子,好嗎?這個問題被她提了幾次。甚至葉羿君的角色小A也撒嬌的對飾演阿軍的楊祐寧說過。而由片頭一直帶著困惑、躑躅,對小王子保持距離,連撫摸牠都小心翼翼,好像一碰,牠就會碎了或消失似的靜,電影尾聲終於非常確定的點頭,許諾。
片中靜的童年經驗,使得她深信自己喜歡的人都會消失,從她搬家便一路寫著信給他的小男生,她幼年和小男生收養的小貓,還有她的母親,都是。在大雨之中,在陰暗的夜晚裡,後兩者都死了,而前者始終沒有消息。從此,她對貓,或者說對任何她喜歡的事物,便抱持著驚懼、不敢靠近的心理設定,直到那個小男生的長大成人的弟弟軍對她公開哥哥已死的事實,直到小王子在同樣是雨夜的情景裡走失了,直到軍把睡得香甜的小王子交給靜,直到軍把靜寫給她哥哥的信件交還給她,她才終於得到心靈上的療癒,才知道並不總是失去啊。
你說,那兩次交遞的鏡頭,把小王子、信件還回的調度,你喜歡得不得了。裡面有種使你悸動的溫柔,含蓄而優美。而把心理創傷跟貓的議題結合起來,也很出色。
但我說,太唯美了,和貓生活並不只有可愛的那一面,還有貓的飲食,清理糞尿和健康、陪伴及貓發春的問題。導演林孝謙只把美麗、溫柔的一面做出來,而另外一面,重複的厭煩和擔憂、焦慮的生活之種種都沒有獲得照射。愛情也是。他們一起養的貓,這裡面就有對愛情共同感的指涉與營造。可以說,貓咪跟愛情幾乎是一模一樣,同樣殘暴而美麗,同樣霸道而溫柔,同樣尖銳而細緻。一種如此可愛但當他揮舞爪子時又如此凶猛使人痛澈的事物啊。但文本卻把愛戀的反面全數剔除了,肉慾或陰慘的嫉妒與暴力什麼的,都沒有了。
你卻瞄了我一眼。你知道我只是不願意看見那種單憑一時的意氣收養了貓卻又因為照顧的麻煩或其他不負責任的可恥態度出現,但,你說,也太嚴厲了,並不是所有文本都要穿越嚴肅的議題,都要表達強烈的思維辯證與自省。《街角的小王子》怎麼說都是娛樂片範疇。何況它的敘事和攝影鏡頭都乾淨、漂亮,演員也擺置在一個可發揮的位置。譬如郭碧婷的臉部特寫,有一幕,在她的凝視下,連人似乎會變得透明,真把她拍得有若發光體,那是比仲間由紀惠更清澈、有力的容顏與目光啊。而楊子珊對女女戀的暗戀情愫的拿捏更是精到,她不是那種外型上的搶眼,但就是有種打從內部發生的美的氣味與姿態,帶著一種深度。
楊子珊的確不賴,她在《近在咫尺》向內壓縮,在酷冷裡有著一絲溫熱的演繹,我也喜歡。而《第36個故事》很有存在向量的林辰晞這次在《街角的小王子》的貝斯手角色比較像客串。另外余靜萍的攝影十分秀異,我說,把每個鏡頭都做到深沉、靜謐。另外很有意思的是,為什麼少年的軍不回信給一直寫信的靜呢?或許是因為他的哥哥為了買一架模型飛機當作軍的生日禮物而出了意外被車撞死的這件事讓他無從接受,他一直逃避去告知靜,也一直保有那種也許哥哥還在哪裡活著的幻覺罷。
軍其實是片中另一個童年創傷的人物。你說。但從小學以後就不過生日的他,也獲得了重生。所以那架他珍藏的,顯然因為車禍而折斷了一翼的模型飛機,在電影尾聲,被接好了。那是他對過去的釋放和對自我的原諒吧。
是啊,我想。而我還想到陳綺貞的〈pussy〉。在那張單曲的內文她說到跟一隻死去的流浪貓海蔘崴還有一個人旅行時遭到扒手擊臉的故事,她寫:「突然想到小小的海蔘崴在我的手中,想到我曾經是左右著他的生命的那個片刻……命運讓生命本身在追求生存本能時所發出令人震撼的巨響。還能怎麼做,才能在恐懼之中,也不失去愛的能力?」
那才是我真正想跟你說的事。在浪漫、感傷的影像文本以後,我很高興我們都不曾在那個片刻拋棄美好人性的根砥,都不曾忽視了那個人令人震撼的巨響,都不曾遺忘愛的能力。都不曾。對貓如是,對愛情亦復如是。
造牆者,99/9/10
──99/9/07,晚間,《街角的小王子》,京站威秀影城。
註:此文的電影皆可參照《食影人》之〈向南國的熱他們親密地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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