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4 22:50:42九十九我魔

〈被語言終結,被自我終結,我們《在棉花田的孤寂》〉



  討論《在棉花田的孤寂》以前,我想先引用董啟章在《時間繁史․啞瓷之光》(麥田出版)的一段話:「你首先承認自己有統一性的傾向,但你隨即辯稱自己追求的其實是一致性。在一致性當中,依然存在多聲的可能,而不是由單一的聲音統領,但多聲並不單純是一種混沌和駁雜狀態,而是由種種對位關係聯繫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這整體就是你說的一致性。我對『一致性』這個用詞有點保留。我認為你的意思其實是『整體性』。」

 

  這裡頭有三個詞語,統一性,一致性和整體性,顯然是不同的。在我的理解裡,統一性是只能有一種聲音,只容許一種說話的力量,所有事物都被統攝、包含其中;一致性是以各種不同節奏、語意的發聲,來尋求某一共同的主題,達成相當程度上可以共鳴的立場;而整體性的話,我想則更接近於星羅棋布的宇宙狀態,甚至能連接不同的主題而成就一更繁複、遠大而開闊的詮釋局面(那便接近了混沌吧)。

 

  以這些詞語的辨識來看人力飛行劇團的《在棉花田的孤寂》,我認為會非常有趣。首先在開場時,牆面投影著有關買賣的意涵與行為之區別等定義,所用語詞計較而帶著某種嚴厲與次序。而舞台背景道具,包括梯台、溝架跟高聳的石柱,都表現了一定程度的荒涼性。跟著身上套著長長鎖鍊、頭戴紳士帽的三個人物出場,一個接一個講述起來,那是非常冗長,非常具有聽覺辨識挑戰性的台詞,跟磚塊沒兩樣的,另外兩個類似打扮但無有鎖鍊的人,也進行大量的非常孤獨的說話,演員們在場上以語詞造了一座高牆,巨大而且無有橫越之可能。

 

  這個很難不讓我想到卡夫卡/Kafka的許多文本。譬如來說,《城堡》(湯永寬、陳良廷、徐汝樁譯,麥田出版)吧,看看K和姊姊奧爾珈針對她的妹妹阿瑪麗亞受到城堡官員索爾提尼的愛的折磨與推入地獄的對話,就是一件小事吧,一封來自官員的信,也能夠造使了奧爾珈整家人被村鎮裡的人唾棄、輕視,而K卻總要質疑奧爾珈說的話,他以為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對K來說,應當是要奮鬥的,應當是要持續不懈的,為了某種法或公理,土地測量員動力滿滿的要鬥爭到底,但對遭受一漫天蔽地輕忽的該家族成員而言,每個人都不得不辛苦地承受絕對性質的孤單,在體制在社會頓失依所,而K跟奧爾珈彼此費盡心力,進行那種重複辯證,針對事物進行無限細小的分解,再小,再小,細瑣得無以復加,彷如生活厭煩的本身,枯燥、無聊的又回歸又分岔的說話,他們企圖跟對方說明自己所處的景況,但卻是怎麼樣也傳遞不了,他們深深陷在自己的語言迷宮,沒有抵達,沒有出發,「我們這些人都被認識是屬於城堡的,在我們之間也不存在什麼鴻溝,也不需要什麼溝通的東西,在一般情況下,這也可能是千真萬確的,但是一旦發生了真正重大事情的時候,我們所有的無情的證據卻又證明這些都是不真實的了。」這樣的無對話系統,在卡夫卡小說裡屢屢被提出。

 

  在《棉花田的孤寂》,就有一直導引著迷途感的語詞,大量的語詞,大量思慮與細微的語詞所製造出來的長說話,一個人物說完一段,另一個人物再說一段,但彼此之間卻毫無對話,他們只是各自說自己的話,就連身上的物件吧,場邊兩個人物拿自己的帽子換了對方的帽子,旋即又換了回來,更別說接觸或擁抱了,人物小心翼翼、緊張兮兮的避免碰觸,任何的給予都會被推拒,沒有誰能夠到誰的心底,連肉體都是獨自荒蕪的,而愛情啊,愛情,當然了,當魏沁如和Fa進入看似戀人的親暱與爭奪時,看似在共舞時,而在下一刻,我們又察覺了他們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跳著自己的舞,這裡面全無交流,全無溝通,只是孤單的持續說話、動作,而什麼都沒有出入。

 

  文本採取反覆的,細瑣的敘事風格,這似乎是當代的風景無法免除,或者說相當關注的主題,那來自於生活,來自於現代,來自於每一個被命以自由但其實分別都困在牢籠扮演某種獸類的人。而正面跟反面是無法對話的,但它們是作為一整體事物的兩種面向而在,把它們呈現出來的本身,就有了一種荒謬性,與無路可出的可怕桎梏感。

 

  有趣的是,文本每每在一段漫長到所有語詞的意義都要蒸發消失的說話後,就是音樂、舞蹈和演唱,有的是由表演者現場呈現,有的則是交由娃娃(魏如萱)以預錄投影的方法表現,其中〈局部之人〉啊便恰恰做了最好的呼應,也使得這斟酌、編織在人跟獸,買與賣的多重關係的文本,有了分外鮮明的一致性,在孤寂的主體下,所有存有都是人獸不分的,或者說個別在自身裡展出了人跟獸的兩面性。

 

  電影《第36個故事》(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夠以這麼溫柔的眼睛凝視這個城市的,《第36個故事》〉)將交易行為還原到最初的以物易物的簡單美好,但《在棉花田的孤寂》則是從一開始生意人與顧客的買賣延展到最後其他情感關係都鎖定在「換取之不可得」的意義上,這是更悲哀的一種觀照,那是無由交換的至絕之境,你能走到的地方只有自我,毫無他者,這真是叫人無以脫逃的龐大可怖。

 

  而有關孤獨,我懷疑還有誰能夠比卡夫卡說得更深、更要命。那不單是個人的孤獨感,而是所有的人的孤獨質地都被鎖死在命運之中。這命運並不通向他方,它永恆地回歸到自身,低溫,無熱,少光,即便是發亮吧,也是幽黯之中淡淡的微光的眼睛,而黑暗是更長久、綿延的,而自我是最大的存有,除了自我與內裡的孤獨性,其他一切都是含糊的,曖昧的,語詞的迷障。

 

  文本的結尾何其淒涼,在上一段五位表演者舞後,向觀眾席伸出手,彷如求救,彷如呼喊,彷彿帶著那麼一些些的希望以後,跟著卻又是他們取出彈簧刀,以武器相對,最後,他們有的流血臥倒,有的爬行,有的停滯在原地,而那些暴力與慾望的迴圈深深地與他們個自的孤獨同在。三條鎖鍊,始終沒有綁著什麼,或者說沒有跟什麼東西產生聯繫(即使曾經被另一人執起或扣在石柱上也很快的被放開了),唯獨空,唯獨虛無。

 

  而這是飄零,這是終結──被語言終極,被自我終結,沒有換取的任何可能。

 

  而孤獨是最終極的終結。

 

 

──99/6/13,晚間,2010國際劇場藝術節,《在棉花田的孤寂》,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在上升的電梯裡,意外和黃小貓和梅若穎共乘(──昆德拉會帶著笑聲說:偶然的機遇之鳥在拍動翅膀了啊)。鴻鴻則坐在旁邊。怪異。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妍巴 2010-06-25 21:32:40

飄零的孤獨,我感受到糾結的痛苦,其實都是魔鬼。

但也沒有天使。

版主回應


如果認識了魔鬼,那麼反面的天使,走在鐘面或針面的天使,是不是就能長在自己的心上呢?

2010-06-26 17: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