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06 23:27:08九十九我魔

〈一種就好就只是要一種哭的方法──默看《眼淚》〉


 

  男人長期租下旅社的一間總統套房,帶著一隻名叫老伴的狗,男人是條子,同時也是一療養院的義工,男人總是沒有表情,渾身充斥暴力性的張力,男人偵辦同僚與長官看來是小案子的吸毒致死案件,緊咬不放,即使遭受多重壓力,包含在警局內部被忽視,男人對檳榔攤的西施援手,硬碰硬地和黑道對峙,最後甚而被蓋布袋修理至體無完膚,男人亦跟離婚的妻、子女皆有不可銜接的距離與冷漠,更重要的是,男人在過往的警察大人時代刑求過一吸毒者,逼他承認了未曾犯下的強姦殺人罪……

 

  《眼淚》的男人老郭,是不是有點像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筆下的馬修․史卡德呢?那個紐約私探,在擔任警務時擊發流彈誤殺小女孩而離職、酗酒,並離婚,一個人搬到外頭旅館住,參加各種戒酒協會,總是不發一言,很酷的坐在那兒聽,只聽不說,後來他接一些所謂幫助朋友的案子,像鬥牛犬,打死不退,把所得十分之一捐獻給街上隨意可見的教堂,他在黑道與白道的勢力縫隙中遊走,對死者、受害者抱持著高度哀憐,並不輕賤那些討生活的人,甚且還愛上性工作者伊蓮,而最後,這個硬到了靈魂底的私探發生了這樣的事:

 

  「討論時間我坐著沒動。旁人講的話像波波浪潮一樣流走。我只是坐在那裡,一個字也聽不到。

   輪到我發言了。

  『我的名字叫馬修,』我說,然後頓一下,從頭來過。『我的名字叫馬修,』我說:『我是酒鬼。』

  然後最媽媽的事發生了。我開始哭起來。

  (《八百萬種死法》,易萃雯譯,臉譜出版)

 

  這真是你截至目前為止所知所見(套唐諾或張大春的語句)最動人的哭泣了,小說中的哭泣。而《眼淚》裡說著自己十幾年沒哭過、沒血沒目屎的老郭在最後被當年他逼供到招的男子的女兒小雯噴發了號稱很毒的防狼噴劑(之前施用在硬逼她吃毒品的混混),跟著一緩慢的而影像模糊的調度發生:樓梯,房間,還有少女的臉,以及自己的臉,男人在洗手檯前用清水潑洗眼部以後,出現了短暫的清晰無比的影像,他在鏡中看見自己的眼淚,跟著又是霧鏡般的處理,陰影與微弱的視野,他移動,移動,回到自己房裡,你復又看見他背靠門,正在痛哭,而你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有音樂和影像,再來是他以受傷的視野意欲去為他舉辦的生日慶祝晚宴,在一片水窪前,他低首,依稀望見自己暈成一團的身影。這一連串下來的影像攝製,是你在島國電影所知所見最為魅人的淚之場景。

 

  蔡振南飾演的島國警察,在權力組織裡工作,犯了錯(請注意,這是體制的施壓所致,當上頭要你盡快破案否則就要拿你開刀時,有多少人可以堅持住自我?)而試圖彌補,在哪裡(工作與家庭)都獲得不了存有感的他,只能以慣有的暴力形態,出入於灰色混沌,彷彿在那裡,他還能做些什麼,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他帶著一最後的尊嚴,如同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在《經典老爺車/Gran Torino》那個固執到可以直接從腦門、表情搬出石頭的退役軍人。那些差不多都要滅種的硬漢啊,以那樣有存在性的姿勢對抗強大粗暴的現實,並且尋求寬恕,尋求將哀憐付諸於行動(退役軍人以死換來幫派的集體入獄,老郭則是賠上事業與身體)。

 

  老郭緊追著純純不放,最後進入了受害者與加害者的模糊地帶,因於他對吸毒者的愧疚、重新認識並希望破除某種僵固認知。而純純則是為了她的弟弟(他因案子的死者染上絕症)或許動了私刑,但這終究是一對一的,一具備復仇理由的舉措。但更早的老郭呢?他那時是以一體制的集體壓力去逼迫小雯父親吞下未犯的案子,這裡面,究竟哪一個更接近惡呢?而真正重要的是,你相信人嗎?你相信人會做錯事?相信人會為了做好事而犯錯?若你相信人會如此,那麼有什麼理由會不相信一群人(體制)會因為想要做好事(道德、法治以及所謂為整體好)而犯錯(冤獄、誤判、濫用權力)且予以遮掩修飾成神聖呢?

 

  而你對吸毒者、檳榔西施乃至於性工作者又有多少瞭解?你是否已經前設的認定這些人都是活該的,都是社會病毒,一如其他抱持傲慢而嘴角啣著人性美好論調的人?你是不是曾試著想過即使是吸毒之人也會堅決抗拒殺人?即使是檳榔西施也會不惜得罪兄弟而不願吞下毒品?或者當你或者其他更多人以條子或賊頭這樣帶著鄙夷口吻說起警察時,其實是不是內在有種期待,只要一個就好,一個肯放下自己利益,肯以身犯險,為了別人,真正替一個死去的人,替一種被惡侵犯乃至於喪失尊嚴與生命的人,找到位置。那是對待,是臉向著臉的凝視,而不是拯救。你或者其他人是否不僅僅是對罪甚至是惡都已失去了想像力?

 

  文本裡有兩個俯瞰鏡頭引起你的震動:一是病床,二是死者之床;前者是老郭抱不能動彈的小雯之母,後者是老郭在帶著斜度的鳥瞰調度睡在死者床上,一具備高度的凝視,這指向意義的兩面,造成傷害的人如老郭有可能導引一種縫補,這真是傑出的電影語言哪…而蔡振南的詮釋,叫人見證到父權結構下的悲哀人;鄭宜農飾演的小雯將南部女孩口音操持得近乎銳利;至於Doris飾演的萱萱,見鬼了最好認得出來那是閃靈/Chthonic的貝斯手,語音之軟綿的;而房思瑜的角色純純的眼淚則具備多義性。

 

  再回到老郭的眼淚必須是強迫性的這個設計,彷彿要從乾枯的深處把難得可貴的水挖出來。你想起鈞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寫下的,在納粹以後,企圖遺忘的德國人如何在洋蔥地窖裡切洋蔥以召喚眼淚:「……有一些客人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淚水盈眶,但並不因為他們的心是充滿的。心充滿時,必然熱淚盈眶,話可不能這麼說。有些人永遠不會這樣,尤其在最近或者已流逝的幾十年間。因此,我們這個世紀日後總會被人稱作無淚的世紀,儘管處處有這麼多的苦痛。……廚房用洋蔥,把它切成小塊,小小塊,直到汁創造出了它……創造什麼?創造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苦痛不創造的東西:滾圓的人的淚珠。」(《錫鼓》,胡其鼎譯,貓頭鷹出版)

 

  眼淚,不是老郭認定的軟弱、扮演(他以為每個人再這麼哭下去,島國會給哭倒),那是對抗遺忘的終極形式。寬恕不代表遺忘。寬恕甚至應該是時時不敢或忘,無論是被寬恕的殘害者或寬恕的被害者(及其相關者),都應當繼續將那些記憶以各種形式保存並作為反思的價值留存下來。一個刻意呼喚、強調別人必須遺忘過去的傷害(歷史)的說詞,都不免有隱藏再傷害的姿態,那是傲慢的而帶著危險性的,你不由得這麼認為。然而,你已經要流下那些充滿錯誤烙印的淚珠了嗎?

 

 

──99/3/25,晚間,《眼淚》,絕色影城。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