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沒那麼美好但至少有一張床──默看《攻其不備》〉
一個巨大的孩子,巨大,你說,那真是一個如同人形戰車、粗莽凶勇的小孩,而麥克幾乎沒有話語的,他沉默,他的聲音從來不是聲音,他已經習慣沒有語言了,在都是光亮、潔白的顏色的場所底,只有他黝黑,猶若一壯大的黑色圓柱,充滿爆炸力與危險訊號,而這樣的孩子,始終溫和,有禮,即使殘酷大街不斷壓逼他,使他一再被遺棄,被體制犧牲,使他極極有可能對世界抱持著暴力與傷害的看法如麥克的其他同儕,然而,拒絕大麥(這亦是歧視的一種叫喚啊)稱呼的他只是尋求一個靜止、溫暖的角落。
對一個被群體摒棄的孩子來說,要一個容身之所,就只是棲身的禦寒的,卻是那樣的困難。這是一體制與人性之惡。但同時,你說,那些願意收容、凝視他的人們,即使只是一瞬間或曾經,豈不也展現了一靜美純好的善意?
《攻其不備/The Blind Side》,盲目的邊緣,每個人都有其盲點,文本開始便以珊卓布拉克/Sandra Bullock的旁白簡敘一場球賽拼鬥,將美式足球的左絆鋒的防守之重要性直接點出,同時亦指出人們目光的空缺之處所隱藏的危險:既然有目盲,亦意味著歧視(另一種精神上的盲目)是無所不在的。而你想,那真是最邪惡而無從捕捉起的因子啊,以致於我們遺忘那個種子啊時時刻刻都被自身豢養而遂正華麗、壯大。而你看見它在體內盛開的樣子了嗎?你想到島國原住民的際遇,想起舞鶴筆下的那些在日文化、漢文化下滅頂的山之子民(《餘生》,麥田出版),那是他們應得的嗎?
在好萊塢罐頭工廠的製造程序中,如《攻其不備》這類的勵志片種總是不由自主採取悲壯或盡可能煽動激情的姿態,就說有類似情節、模式的《綠色奇蹟/The Green Mile》、《金剛/King Kong》、《威鯨闖天關/Free Willy》吧(同樣以巨大黝黑的物種搭配以白人的善良與其他白人的惡意),強調感性的部分是必要的,那是對哀憐的販賣,以致於你每每都要被那刻意的,外放到腥羶的導演處理與演員詮釋裡頭堂皇爆炸的狗血噴得一身淋漓,然而《攻其不備》至少是低溫的,內斂的,譬如你相當喜歡的幾場戲的場面調度就處理得壓抑、含蓄。
譬如來說吧,莉莉柯林斯/Lily Collins飾演的妹妹看見麥克帶著笑聲推動坐在鞦韆的小女孩,她被母親問到有一個黑人哥哥會不會有什麼問題抑或她在圖書館看見麥克走進來在別的桌子而她默默在同學的驚詫目光中移動到麥克的桌上(並沒有太劇烈的口語上的羞辱、爭吵或實際上肉體的欺侮等等過往常見的戲劇性設計);還有麥克畢業或贏得勝利的場面也是,只是簡單的調度養母找來一張黑人小嬰兒的照片代替他的童年模樣,而他領獎時也就是大大的微笑(無致詞,無瘋狂的全場鼓掌),跟他的養母,則只是要一個正式的擁抱來表示彼此的深情……
這些橋段都冷靜,都保持在一定的溫度以下,不過度灼熱,當然比較起老導演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性質雷同的《打不倒的勇者/Invictus》(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他走到盡頭的盡頭投身向黎明──默看《打不倒的勇者》〉),你仍然覺得《攻其不備》的編導機巧、表面了些,他很聰明地點到為止,不深入談那些讓歧視者意識到自己的不堪(這裡的歧視者可不只是白人而已仍包括了黑人族裔),並沒有強調那些更陰影的更負面難堪的羞辱性(譬如你可以想像周遭的人如何極盡所能的打壓、嘲笑那一家人,在文本中是黑色人種混混們跟白人貴婦們去說出那些帶著性意味暗示的羞辱而且業已被修飾到最輕的地步),乃至於事物的走向都是光滑的,那暴力都僅僅在表面以下游動,呼吸,並不具體。
然而,在這樣一部主要是展示白人文明與哀憐感的通俗影像文本,你無意苛求更多。畢竟麥克的溫馴、無傷害性,甚而具備教養(將寄宿棉被收拾好等等)的此一事實,恰恰是他得以擠身白人社會,得以被救贖(而不是淪落到貧民公寓英年早逝)的重要緣由。麥克的感激(對生活的最低限)恰恰與白人的感激(可以享受豐足生活無虞)形成一社會體制不崩壞的兩種端點:施與受的合理接點以及願意學習並且回饋。
換言之,這裡的善意並非單純到往往顯得非現實而可笑的真善美,譬如麥克的巨大引來教練的特殊關心(但他卻粉飾以教育的神聖而不說他實際根底所尋求的功利),譬如麥克的養父母一開始還是會懷疑麥克是否在一夜醒來後會偷竊家中財物,譬如他們在各方面將這黑巨人男孩予以同化……這麼說吧,這是有限度的,合理的同情,在憂疑與恐懼之中,慢慢拓展、開放的憂憐,它不是空穴來風,或者憑空而降的,它是兩方(男孩與收養他的家庭)的共同努力,緩緩建立起來的信賴感。以這一點來說,從來有些一昧的相信良善與邪惡是必然對立的勵志片,也就有了此一混沌的曖昧的彼此交割的時刻。
你亦歡喜文本提及的剝洋蔥意象(或許是因為你喜愛的那個德國小說書寫者鈞特˙葛拉斯/Gunter Grass慣用此這種象徵吧),一層又一層的卸下防衛,同時眼淚亦將珠串垂下哪,心且開放,這又跟將美式足球的攻擊性轉為「防衛」(麥克的重要機制與本能)結合:一個以防衛化為機能而非主動襲擊的巨漢。同時,你也感動於低限的事物的反覆出現,如麥克從來沒有一張自己的床(他總是睡在沙發或露宿街頭)而如今有了的感激,以及他的養母聽到這句話的驚愕,還有隨後的低頭。
是的,我們低首,那是對所謂真善美的微微的刺,世界沒那麼美好的意思正意味著我們的世界難以那樣單純的沒有深處的美好,美好往往需要從醜惡的掙扎的痛楚的地方而來,啊,那些即使被毀壞但仍然美麗的失敗者,你想,這個世界或許從來不會美好,但至少希望他們都還有一張床,一個正式的擁抱,一種被驕傲的期許和目光。這時你乃聽到朱天文的聲音說:「施的一方前社長彎得很低很低,兼之受者跛腳,施者或許又更低了一些。施比受有罪,他得彎腰更多,低眉垂目。\收廢紙的跛漢呢,他得站穩另一個支點。驚懼於平衡狀態之脆弱易毀,低眉垂目,唯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了。」(《巫言》,印刻出版)
──99/3/02,午后,《攻其不備》,在喜滿客京華影城,與妹妹、瑪姬和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