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30 19:23:08九十九我魔

〈像一束火焰在愛與往事的幻覺中穿行──默看《愛錯亂》〉

 

 

 

 

  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我的救贖者〉:

         我總是在想著你

         但我再也不能講到你

         我必須秘密地愛你

         孤單時我必須去找你

         如我現在這樣

         而既使現在我也得小心

         我要所有

         你以你的形象造出的女人

         那就是為什麼我會垂下眼睛

         當我在街上經過她們

         你聽得到我的祈禱

         我無言以對的救贖者

         我不能直呼的名

         愛情扭曲著我

         煩悶灼身

         我討厭我的掩飾

         那遮住慾求的面具

         但我有什麼辦法

         若無掩飾

         我無由而生

         我的救贖者是一個女人

         她的相片不見了

         一百年前

         我們交了出去

         「把那高貴的女士給我們,」他們說

         「她的肖像掛牆上

         這個時候太危險了」

         所以我把她讓出了

         連同她的語言

         她為她的名字所創出的

         快樂語言

         而任何想要

         談論她的人

         都得變成我這樣

         屈辱而安靜

         被愛扭曲

         專精於無聊

         及其他孩子氣的事

  (此詩為鍾永豐譯,收錄於《渴望之書》,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出版。)

 

  十一月二十八日,晚間,在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創作社】製作的第十九號,《愛錯亂/Touch Me,If You can》,劉守曜導演,馮勃棣原著,演出劇本則由四人袁瓊瓊、忽忽、馮勃棣、劉守曜編寫,表演者有林如萍、林維、陳煜明、陳信、楊景翔,舞台王孟超,陳建騏的音樂。舞台滿屌,那是一個大三角形裡頭夾著一個小的倒三角形,換言之就是分成四個區塊:大三角分別是情色書寫者采姊的家、心靈治療師的工作場所、教授父親的援交地,內裡的倒三角則是小刀的脫口秀舞台,後頭的邊線立起高窗,並有一木梯讓援交妹Apple坐在上頭接聽0204。這個雙重三角形舞台在必須換景時能夠人力推動旋轉,顯然為旋轉舞台提供了在圓盤以外的新形式。

 

  人物的設計很有看頭。小刀是個T(女女戀裡的陽性),晚上致力於脫口秀的表演,白天則是外送員。寧謙是心理治療師,還會兼差0204找樂子(讓男人硬了快射精時立即讓它軟掉,真可怕的嗜好)。采姊是寫情色、言情小說的,這會兒正在網路發展武俠情色小說(是松柏生之流的嘛)的On-line事業(文本一開始在旋轉雙三角舞台時,采姊便在放送關於韋小寶的肉棒如何抽插小龍女使她高潮連連等等)。小刀的父親是個教授,凌晨在校園湖中抓魚而釀成軒然大波的中年援交男子。Apple,0204色情專線的接聽員(後來說她是業務總監,真要命),同時也是援交妹(一次五千)。

 

  從角色來看,《愛錯亂》相當收攝、有效地表達了「錯亂」的意涵,文本大玩性別、身體和慾望各種倒錯的形式(寫的,說的,聽的,做的),以產生正常與異常分野漸形消散的把戲。而且鮮明得不了。每一個人物的形象都被精確的塑造,動作、台詞和劇情都有個密切的銜接與網絡。這錯亂顯然不是混亂。恍若細節與局部都被仔細推敲過,而編排出一跳躍、繁複但意義清晰、有所指的系統。多線敘事的交錯、交疊,讓你不由自主聯想到可說是拍出極為可怕、深刻而詩意的敘事形式的《亂青春》(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無水的游泳池繼續繼續妳繼續在風中跳舞──看《亂青春》〉)。你個人更喜歡《亂青春》那種幾乎無秩序的「亂的輻射」。而《愛錯亂》則接近於有秩序、一步步將散落的東西收編在一核心圓裡的「亂的集中」。

 

  這些人物的後頭都藏有往事,破碎的往事。那些過去的事件與時光,導引著他們走向彼此的交會點。譬如采姊的以往有著一個在結婚前夕脫逃的未婚夫。譬如寧謙有個因她無意固守於穩定戀情而死去的男友。譬如小刀母親的上吊。

 

  而教授父親老是抱著一裝有三隻吳郭魚的水袋(Apple看到那些魚的下意識反應是遮住下體,那動作跟一臉的驚慌超好笑,裡頭的色情所指也很帶勁),直到最末發現那是他死去的妻子──而他一直在尋找她,他一直用憤恨的姿態述說她的離開,彷彿她並非死別一般,這就讓你想起那部不斷開車在街頭尋找女孩復又將她們任意拋下卻原來男子只是在找因他置之不理窒息而死的妻子的幻影的《棕兔/The Brown Bunny》(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鉛灰色寂靜──看《家》、《棕兔》、《遊戲時間》、《大河》〉)──在自殺前一夜特別烤的魚種(她說:爸爸魚,媽媽魚還有小刀魚),啊,一家和樂的風景。

 

  過去的,沒有過去。那是時間的停止點。對這些人物來說,往事與愛都是凌厲的疼痛還在持續發酵。他們各自留在某個所愛離去的時刻,而從此無有動彈,彷若進行著木頭人遊戲,卻無人數數,於是所有人都被擱淺在那個現場,停頓,而不得前進。也許只有坐在木梯之上、拿自己的靈魂開玩笑(在心理治療一幕的完了,她招魂似的要把靈魂帶走,這點子讓你的下巴有種活生生摔落在地的感覺)的Apple例外。

 

  但即使是賣身者如Apple,在肆無忌憚的色情場域裡,仍舊有著不得親吻,什麼事都可以做,就是要關燈跟不得親吻的底線在,其他什麼都可以。她說:被吻,就是被強暴。

 

  彷彿在所有可以顛倒錯亂的事物之中,唯有愛不可逾越,不可被輕易抹消,那是鐵的鑄片,堅硬而冷,直直地摜入人物的內部機能。在香港電影《我不賣身。我賣子宮》裡阻街女郎像是一種公約似的不露乳房(以致於女主人翁為了整治一口爛牙拼命拉客不惜裸露乳房在其他女孩看來實在是作賤自己)。那些女孩的乳房還有Apple的吻以一種異質性的刻痕強調著她們的存在,猶若某種證據?因為她們都還有作為一種人的自覺(或者渴愛的自覺)乃至於終於可以獲得救贖:原諒、寬恕自己的過去?

 

  文本的最後,這五個人物分別面對自己絕無癒合的傷痕。采姊因為那逃離的未婚夫的十三年以後的一通電話歇斯底里、痛哭,並決意出發到那人所在的大陸去。教授被寧謙以虐痛的法門(SM)逼使著回到過去,看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小刀則是在脫口秀舞台上公布母親的自殺,以及如果能夠再多做一點什麼的愧疚(陳信在說「我的信仰是:讓哭泣的人擁有笑聲,就是我的正義。」鏗鏘有力,充滿一壯大悲闊的胸懷,恰恰為她所詮釋的小刀補足必須邁進的動力:尋找笑聲)。寧謙也在那多線的交集(心理治療處)說出她想原諒自己。而介紹教授給寧謙處置的Apple則在更早以掐破氣球的爆炸形式,寬宥了以親吻強暴她的教授(或者包含了賣身的自我?)。

 

  就是《愛錯亂》的戲中之書,采姊的線上直播,到最後也給了那五個金庸小說角色(出場序:韋小寶、小龍女、建寧公主、楊過、東方不敗)圓滿的歸屬,而不是相互毀滅。那使得此一充滿各種可笑、哀傷的文本最後溫柔了起來。

 

  終歸這是一個關於過往到饒恕,離開到癒癒,關於從碰觸到觸動(英文劇名的Touch)的各式變化、流動的文本。沒有人觸摸的身體是寂寞的(像是多年以前劉若英與黃品源主演的電影的一著名的宣傳台詞),沒有愛情,沉陷在往事,變成一抹陰影的靈魂也是寂寞的。在這轟然的寂寞之中,你享受被救的感覺,被笑聲,被這些人物的哀傷,從黑暗與深的底部被一點微光絲線拉上來,即使是幻覺,即使扮演著想被拯救的台下觀眾,又有何妨呢!

 

  堪稱日本最黑暗的小說書寫者(以你淺薄、有限的閱讀經驗來說),桐野夏生在《異常》(劉子倩譯,商周出版)裡寫到一區公所上班的女職員(四十歲仍是處女)到頭來了帶著當娼妓悲慘而死的妹妹所生下的孩子百合雄(一俊秀的目盲少年)一起站壁賣身:「和惠暴露著變醜的自己,藉著讓男人買下這樣的自己,對自己、以及這個世界復仇。此刻,我也正將基於同樣的理由賣身。百合子錯了,賣身的女人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對這個世界的恨意。儘管那的確愚昧又可悲,但男人有時不得不接受女人的這種敢情。如果說那一瞬間只存於性交,那麼不論男女或許都愚昧而可悲吧。」

 

  就算是恨意吧,就算是愚昧而可悲吧,你都將在從來不會只是幻想的性販賣、身體錯落的諸種荒涼場景/現實裡,看見那在微光之中即使無望仍舊緩緩復甦的火焰呀,那正是你眼睛的濡濕之所向哪…

 

  必然得另提的是,五個表演者又紮實又飽含光度的詮釋。那是支撐這個文本的骨架。林如萍的演繹與聲音彷如含有神秘的切割術一般,可以將場內的波動或空氣粒子不斷細分到可滲透、交融到觀看者的細胞裡。林維講述色情場面的自然、生動,毫不羞澀,或者楊景翔對中年男子的揣摩,還有跟陳煜明那場大膽的性交戲(各種體位、姿勢的動作作足啊),要說別開生面也無不可。渾身充斥男魂感的陳信的伍迪艾倫/Woody Allen、證嚴法師、瑤瑤、豬哥亮、周杰倫的女聲男聲變的模仿秀,還有陳煜明精確片出特點的菜頭、利菁,都讓大夥兒開心笑翻──說正格的,陳煜明把這個角色處理得狂放而迷人,有時居然色情得近乎純潔,你在林奕華的《西遊記/ What is Fantasy?》(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鬧文本」的風光與哀愁:看林奕華《西遊記What is Fantasy?》〉)就已經搞不太清楚他的性別狀態,如今更是被他又純又妖的風情搞得團團轉。

 

  那麼,最後來讀讀小刀在劇中唸出的詩吧,那是隱匿的〈深情〉:

         我看見熟睡於愛情中的妳

         眉心間爬上了一隻螞蟻

         我想伸出手去拂掉它

         無奈

         我是睡得如此深

  (《自由肉体》,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