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聲無從意識輕盈的意義──默看《金魚藻》、《Family》〉
你一直很不願意(接近於反對而非否定)在死亡──或者應該更精確地標示:死者──之上強加任何意義。譬如美好,譬如天使,譬如重回上蒼的擁抱。情感性在此時,於你,是暴力的,是暴力的妄加揣測與期望在死者的離開之中獲得必須延續的意義。而意義在此時,針對的都是活下來的人,而非逝去之人。於是,你認知到:原來生存的本身即是暴力性的。
這或許一直由於你是重惜謝幕。無論是哪一種謝幕,好的,壞的,時間到了,眼皮重重落下,猶若拉下一大塊黑暗的鐵時,一切都不再重要。真好。不需要再有什麼重要的事去掛礙、懸念。真好。
《Family》主要紀錄蔡秉璋猝死後,他的父母、妹妹的應對風景。而這裡面有個特別處是家人將蔡秉璋的遺體捐做醫學之用,供醫生們去解剖,認識,理解人的身體。那叫做大體老師。英文的名字更有意思:Silent Teacher。沉
蔡爸爸、蔡媽媽做出這樣的決定,乃源自秉璋離開得過於突兀。只是一覺過後便不醒。而且是那樣年輕(二十幾歲)。他們想要擁有意義。因為過於突然而無法適應。他們想讓秉璋能夠以最大的意義離開。但可惜秉璋的器官因時限不能使用。於是只能捐做大體老師。彷彿有個延續。直到死後的一年多,那具被各種刀具與目光裁切過的身體,才面臨真正的告別。漫長的告別啊…
以你來說,蔡爸爸是更誠實的。他被訪談時,清楚地認知到這些行為都是為了活下來的人。片中大量充斥著蔡媽媽單獨受訪的畫面。喪子之痛比什麼都還要渴求被說出來,被任何形式披露。你認為她是迷失的。但這種迷失何其自然,何其深切。你想到《橫山家之味》的那個老媽媽(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最親密與殘酷之間,在風和樹以外──
《Family》的家庭形式,讓你想起卡夫卡的名作《蛻變》(金溟若譯,志文出版)。那也是一家四口:父母兄妹。有一日哥哥突然睡醒以後就變成了一隻大蟲。親人無從與他溝通起。於是你讀到各種荒謬之處,尤其是家人對他行為的解讀(通常是誤讀)。秉璋的灰暗軀殼躺在病床上,妹妹秉宜寫下卡片,
或許是因於這種對偉大、光榮的呢喃,讓你心碎的同時,也召喚起一厭惡的情緒(你懷疑那些醫學院學生會真有感懷)。你終究是不柔軟的吧。無從去體驗、確認對生的執迷──亦即消除死亡的過程──那幾乎是「重生」的一場儀式。
然而紀錄片裡有一神奇的時刻讓你驚嘆。即是蔡媽媽說被挖空的那具身體重新又擠滿了所有人滿滿的愛像是中秋月餅,說著說著,笑了。一旁的人也笑。就在此時,莊重悲傷的畫面有了一提升,一輕盈的可能。雖然轉眼又被啜泣聲拉下。
映後,現場看到蔡媽媽和妹妹蔡秉宜(變得優雅成熟,是個有動人韻味的女子)。在片中無有發言的秉宜,以聖修伯里的小王子為例,她的話語讓你動容。裡面有著經由等待而解脫的某種況味。你的妹妹也提供了她的父親的驟然離去以及她們家人舉辦的一從容、淡定的紀念餐會,全無而今被硬性規定非要五子哭墓、來是一套誦經的可笑場景。
在《Family》之前播放的《金魚藻》是學生製作的動漫短片。很多地方不流暢。但人形變異為魚的銜接點還算不壞,也確實藉由此處理了童年創傷與死亡經驗的議題。
──98/10/25,早上,女性影展,《金魚藻》、《Family》,新光影城。與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