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06 11:21:11九十九我魔

〈必須隱匿到鏡子底必須變形為別的什麼──默看《臉》〉Ⅰ



 

        現在別看 他在一個盒子裡說

        在日落時我才是鏡子

        不 你是做鏡子的人

        你只照射自己的罪惡

 

        把身體轉成一朵蓮花

        他說鏡子與蓮對立

        他不知 你一直睡在水裡

                      ──虹影〈象棋王〉

 

  啊你何等期待蔡明亮在《臉》之後的新電影,何等期待啊…在《臉》之中又出現了許多未解的事件與符號。那些不可釋明的部分即將在哪裡深刻、龐大化呢?你幾乎要騷動起來了。要從內部的結構分解、沸騰成騷動的粒子。不過《臉》一開始的節奏讓你覺得過快。鏡頭的調度、切換似乎有種把握不到速度的感覺。一個接著一個之間的移動猶似有空隙自行發生。那空隙不是飽滿的,而是極為空洞的。它的移動速度太快。但還好,很快的,那個節奏慢了下來,一種純粹的、冷冽的凝視重新回到眼前。靜止的敘事。蔡明亮影像裡頭滿載的「等待感」,如同生理性的什麼,直接撲倒了你。

 

  你當然要提及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借用亞理斯多德《詩學》的概念所說:「沒有任何插曲注定永遠是插曲。畢竟每個事件,就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件,都有可能在日後成為其他事件的原因,然後變成一個故事,一則歷險記。插曲就像地雷,大部分都是永遠不會爆炸的,但是只要那一天來了,最不起眼的插曲也會要您的命。………如果我們的生命像古代那些天神的生命一樣是永恆的,插曲的概念就會失去它的意義,因為在無限之中,一切事件(就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件)終有一天會變成某個後續事件的原因,會變成故事。」

 

  插․曲․就․像․地․雷──你覺得這句子是凶猛的老虎,一下子就扯爛咬裂了你的某個部分。你樂於在你的美學認知底添加這麼一句法則。插曲就像地雷。而這個幾乎可以說被蔡明亮完美的實踐了(當然所謂的完美是一個假想式的用語):看似全由插曲組成的電影。不斷地分岔、離去的敘事結構。然而這些零散的插曲卻會奇妙地顯現了一全體的什麼。於是,你在他的某一部影片所感到意外、突兀的部分,將在另外的一部找到答案,但有趣的是那個也會繼續形成另一個懸念。如此循環不休。

 

  而蔡明亮從來都是歷史:個人的歷史、城市的歷史、生活的歷史。看似渺小的,單一個體所指的,各種事件與動作,但實則是把整體與歷史性(生物)捕捉在鏡頭底。電影跟人物一起成長(變老)。時間的意義若隱若現的在他的文本裡浮現。譬如以前的鐘錶地攤老闆、AV男優小康(《你那邊幾點》、《天邊一朵雲》),現在已然成了導演(《臉》。而實際上李康生也的確是導演了)。譬如李康生父親的死去也同苗天(蔡明亮電影的萬年父親,當然亦真的離開了)在電影的死(《你那邊幾點》)有著深切的同謀。這一次的《臉》則有陸弈靜的死(死亡一如時間,是蔡明亮電影經常出現的主題),而《臉》的題辭是獻給蔡明亮的母親。

 

  這是電影的後設手法?不。在你看來這更近似於人的後設手法(或者說是先設,預設值)。換言之,人(演員和編導)都把電影視為一承載、紀錄人生的法門。人在電影的暴露與揭示(甚或是預言)變成現在的樣子。不是電影被展露了人何以製造電影。而是人被預示了電影何以造就人。於是,一切都被那樣鉅細靡遺的(有時近乎零意義)的刻在鏡頭的裡面。關於人,關於電影,彷彿那是真正相似的東西,而各自擁有不同的名字。

 

  你最喜歡蔡明亮的部分在於那些靜止的長鏡頭,沒有任何一點移動,讓事物自己進來發展、激盪與變動。而一旦移動就有石破天驚的氣勢(譬如《天邊一朵雲》當陳湘琪要發現李康生是男優時那鏡頭尾隨之後的移動就有了絕對的質地在)。而這樣的長鏡頭,不單單是片面的,而是可以被含括在一整體,看似隨意,但兜串起來,則有驚人的綿長的想像與應用。易言之,蔡明亮的電影通常是漫長的等待與凝視:看著事情的到來、發生和若有似無的終結。

 

  譬如陸弈靜(啊,你之前總是以為她的弈是奕)的幾場戲:片頭的剁肉(小康躺在床上。後來她死後,換小康剁肉,穿著壽衣的她躺在床上);小康在滿室的水抵達她身邊,她細碎地說了些什麼,而後小康拉開她的衣服,在她的肚子上抹了一些藥膏,她扯住小康的手往自己的下體滑(你當然會對照到《你那邊幾點》陸弈靜抱著死者遺照手淫的又陰森又可怕的場景);再來就是為她燒香拜拜,其中一個倒下的包包(看來像是LV),之後死者真的提著一個同款(但放大)的行李箱走下樓梯;還有在供奉她遺照的桌上,製片一邊翻著楚浮的書籍,一邊吃著水果等供物,一隻驀然而來的戴玉鐲的手也伸出拿了一顆水果,她顯形在那個從片頭就存在的藍光水族箱,一人、一鬼繼續吃著;還有最恐怖的是,製片女人安靜地躺在小康背後,略有色情感時,鏡頭吊高俯瞰又驟然出現的陸弈靜,她正吃著豆花呢…你讀到了死者的執著與慾望。吃的慾望恰恰顯演了這個人物的某種肉慾的本質。即便死了以後,仍舊不乏那一身的食者的姿態。

 

  水的意象亦然(說到水,連綿不斷的雨如《洞》或者一荒廢大樓內積蓄的水如《黑眼圈》都曾展露過蔡明亮對此意象的拿手絕活)。小康在家中意欲在水壺內注滿水,誰知水龍頭爆裂,無論他怎麼處理,水愈來愈多,愈來愈漫漶,終至無以收拾。那是幽藍的水光。而這個直直通向了法國的地下道的戲碼:鏡頭後拉,女孩唱著歌曲,對一個赤裸在浮板上的男子,看起來哀傷得不知如何是好。漂流,漂流。一如《黑眼圈》(詳見《食影人》之〈他們厚如床墊的睡。在靜邃而輕柔的黑水之上──看《黑眼圈》〉)無比動人的寂寞光景:一女二男躺在漂浮的床墊上在黑暗的水上,漂啊漂的,深深的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