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種類之一。是默幾乎不怎麼關注的議題。有時，默以為那是某種群體的制約性。跟人的溫柔無關。冠上了朋友這兩個字，彷彿兩人就有了臍帶。但那終歸只是臍帶。不應該如此。或者是由於默喜歡那種冷淡的液態（如水）的遇合。妳遇見一個人，妳們有一定程度認識，妳們在某些場合見面，甚至互相關懷，然後轉身離開，離開那個也許是私密的短暫時空，各自回到生活裡。這樣很好。很好。來自陌生者的溫暖交流，但無可干預彼此。也不是暗暗地想要從對方那兒掏出來更多（無論是有形的或者無形的）。

　　愛情、親情都涉及了佔有欲與必須深刻的同化在一定節奏裡。妳要感動、妳要緊密的包覆、妳要掌聲與歡笑，在這裡面都可以找到。一樣都不缺。但朋友？朋友，妳要的是無負擔？輕鬆的關係？朋友得對妳好，得在妳需要的時候出現，得關心妳，記住妳的生日，給妳應有的安慰與呵護，妳寂寞跟傷心時，都有一個妳可以乾脆地離開的懷抱在。朋友，哈，零代價而必須有收穫的場域？他只是朋友。不可能是戀人。而當他以他的女友為重時，妳卻又覺得不受尊重。這是什麼鳥道理？

　　人與人，本來就有一定的慾望在（默說本來，是的，慾望是推進事物的動能）。而企圖營造無私的、零慾指的友情關係就很讓默感冒了。那終究是種遮掩。妳想要別人對妳好但又不想要承擔、放手豪賭一把，所以妳說：當朋友就好。妳想要別人對妳掏心掏肺但妳又想要把自己的懦弱與殘缺掩飾起來，所以妳說：當朋友很好。妳想要明確地驗證自己的權力卻又不想讓對方把權力運用在妳身上，所以妳說：當朋友非常好。

　　朋友：最不應該擁有私有性，但大夥兒拼命要強調熱情、火焰的怪奇地帶。

　　六月七日，場地牯嶺街小劇場，去年只差一日，也在這裡看了【O劇團】的戲（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變形為黑色的瞬間──默看《雙面芭比》〉）。今晚，《三房一廳》（以下簡稱《三》），導演王詩淳，表演者為張Winnie（兼編劇，還有填詞）、李依璇、陳威宇。默得說，這是有點乾的一場戲。開場的歌舞還有男主人翁對車子的溺愛似乎有種奇想的氛圍。但瞬間那調子就崩解，拉回了極極乾冷（並近乎枯燥）的現實場域。狂想跟素顏的對比、落差？

　　《三》有不少歌舞，但曲子重複的可辨性導致這個部分讓默幾乎無法享受。表演者張Winnie裝可愛的時候真是讓人見識到所謂可愛二字的無邊魅力。李依璇在幽黯之中瞪大了眼的模樣確實有淒厲性。可燈光、道具跟舞台並沒有特別的印象留下。整體來說，是不至於匱乏，但也決計到不了豐饒的劇場文本。故事本身不差，處理著兩女一男的友誼，他們分別抵達新家，要展開他們全新的同居生活。這三個人扣著三房，而一廳，廳是公共空間，不過戲中我們看到的廳是無形的，公共領域，也就是友情關係。

　　三個人各自有其煩擾與無以獨自面對的部分，而友誼的存在顯然提供了他們面對（或至少是逃離）的機會。二姐（張Winnie飾演）的多年好友精神狀況不好，二姐和她約好了，但工作忙碌忘了赴約，以為明天再跟她聯絡進行關心亦可，但友人卻已自殺（張Winnie說及破碎的身體怎麼能躺在那個冰冷的地方的詮釋是到位的），乃至於她自責過深，也有了精神歪斜的傾向。小兔（李依璇飾演）則是一電視台的編劇，總是流蕩在各種約會，和一男子結婚，卻又恐懼著、不明白自己想要何物（因此她遮掩了結婚的消息），而選擇逃離丈夫。阿兩（陳威宇飾演，這角色確實有點兩光）講究義氣願為朋友擔保，但到頭來得把自己心愛車子賣掉以償還跑掉朋友的債務，這同時他仍舊極極表面功夫的保持體面（消費主義，buy到家）。在處理各自的陰影時，以三段預錄影片的投影，顯示他們的過去，這倒輕巧。

　　不過默還算喜歡的是另外兩個基本意象。一是打不開的門（鑰匙無用，且戲結束後，又給妳一記回馬槍）；二是黑暗之中的攤牌、爭吵。這兩個場景對人物彼此的內在狀態的隱喻，感覺不賴。

　　過往的黑暗，兩個人之間的陰影糾纏（人際關係的臺面之下），在黑暗之中，才能恣意放開。而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的情景，亦指涉三人其實還沒真的拋開先前殘留的黑暗，有迎向彼此嶄新的生活的具體準備：他們的心還未相互敞懷。就像他們得透過MSN才能說些心裡話的寂寞風景（但他們三人明明就近在咫尺的）。直到他們都把內心話說開了以後，鑰匙就能以某種角度打開那道新生活之門。當然，這終歸單薄、輕易了點。似乎在譬如說電梯、譬如說行李箱、甚至是摔爛的蛋糕等等地方還，還能有什麼東西被提煉出來。可惜的是，那些可以浸淫的部分被溜走了呢。真可惜。

 　　而關於黑暗之中，綻放終至為對方燃燒的友誼，默懂得不多。即便是有，也在於必然的陌生，那種淺淺的，低低的，猶若交換體溫般的頃刻，轉眼即逝。沒有回報，也沒有再會。那是人跟人之間最單純的時刻。許是由於默從來知曉的都是個人的部分，都是孤獨：都是妳所無法逃遁的，那個即使不巨大仍舊讓妳疲於奔命的，自我。但那種既是關懷又是干擾的現象，對默來說，是神秘的，是一種個體的碎裂，是往外的伎求，是一種如果。所以妳該來讀讀葉覓覓的〈如果〉：

　　　　　　　　　躲起來＼和自己在一起

　　　　　　　　　永遠當個自己以為的好人

　　　　　　　　　我們都是好人

　　　　　　　　　張開眼睛＼永遠看見自己

　　　　　　　　　一個好人

　　　　　　　　　不會被其他人＼否定的

　　　　　　　　　好人

　　　　　　　　　躲起來＼最好是躲在樹下

　　　　　　　　　讓站在那棵樹＼前面的那人

　　　　　　　　　看不見你

　　　　　　　　　讓站在那棵樹＼後面的那人

　　　　　　　　　成為你自己

　　　　　　　　　樹木是綠色的＼我們是

　　　　　　　　　好人

　　　　　　　　　躲起來的時候＼天空流過

　　　　　　　　　我們的肩膀

　　　　　　　　　一隻鳥飛過＼輕輕銜起我們

　　　　　　　　　的微笑

　　　　　　　　　破碎的微笑

　　　　　　　　　於是我們＼不用

　　　　　　　　　走出來

　　　　　　　　　永遠不用＼走出來

　　　　　　　　　下雨的時候＼在

　　　　　　　　　綠色樹木背後＼撐土黃色的傘

　　　　　　　　　不用怕被丟棄

　　　　　　　　　不會被丟棄

　　　　　　　　　一個人

　　　　　　　　　是一個人自己的好人

　　　　　　　　　如果＼我們找得到那樣一棵樹＼的話

　　（《漆黑》，唐山出版社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