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者請你為我的耳點燃火焰——默看《菲利普葛拉斯12樂章》〉
人物紀錄片的切入角度,往往極難琢磨。妳得避免歌功頌德(如果妳不想為馬屁鼓掌的話),妳得避免過早評斷(如果妳想保持柔軟與可能性的話),妳得抓住影像跟人物的對應關係(如果妳想要讓鏡頭擁有動能與想法的話),搞不好妳還得理解與滲透人物的世界(如果妳能肯定世界不會只有一種面貌的話),甚至妳還要先有主題與明確意圖(如果妳不想浪費這樣貼身近攝的機會的話),這種種都將使得妳的記述隨時面臨紊亂與崩壞的窘境。當然對閱讀者來說尤其如此。
原子映象發行、史考特•希克/Scott Hicks拍攝的《菲利普葛拉斯12樂章/Glass:a portrait of Philip in twelve parts》,透過家居生活、探訪老友、電影配樂、交響樂譜寫、追求性靈(道派、喇嘛、融入蠻荒等等精神的平衡之境)、舞台劇(如與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合作的《沙灘上的愛因斯坦》),或者該編自柯慈/J. M. Coetzee同名小說的歌劇《等待野蠻人》──那記錄下來的舞台裝置,在一層一層紅色薄紗降落一個人孤獨走前以及演員最後說的話真讓人戰慄了)等等十二個部分的側寫跟拍,將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這個音樂人物的獨特質地,包括師事印度拉維香卡而達致東西合併並屢屢打破既有音樂思維的樂曲成就,在Scott的電影語言中都寓意恆遠的張露開來。
尤其獨特的地方在於,那些重複再重複的旋律。Scott在影像的播放之中,總是插入Glass彷若在砌牆似的,不停地堆疊,然後樂器再一一加入的乍聽單調但卻累進式產生某種妙異的音樂感的,盛放的事物。他破壞格式,將既有的形式重新解構並探尋音樂的另一種可能性。他挖掘屬於他的音樂形式(語言)。Scott在對這個部分有著敏銳的捕捉,譬如他便拍攝了Glass後腦勺和側拍耳朵,長久地,這時並且是Glass譜寫或討論音樂的時分,Glass說,他是傾聽音樂而非創造音樂。音樂流過他。那是一條幽黯的長河。它要怎麼流大多數時候都是不可預知的。妳只能讓它流出來。
這真是個美麗而近乎真實的說法──以
Glass討論到有個書寫者朋友說道,書寫是對抗世界的混亂。他認同這個理念。藝術(書寫、音樂、電影、繪畫的等等)領域在於保持一個寧靜遼遠具備某種意義與次序的內在世界在所有藝術工作者的心底。而那個世界是讓人活在現實世界之中仍舊擁有清明意識的必要核心。混亂會腐蝕美麗的信念與美麗的價值。那是無孔不入的。而我們就必須維持在某種狀態,以抵禦那些勢必一再回來的紛擾。於是,文本最後的尾聲是Glass站在海邊,浪不停不停地拍打,而音樂,Glass的音樂響起,他,就那樣一個人,孤獨的背影。極其的孤獨。
Hicks且鑽入了Glass的生活縫隙,那一段對其第二任妻子的訪問,她談到兩個人的生活價值不同,Glass整日工作,而她就是帶著小孩整理家務(電影偶爾會帶入她的剪影,看來頗為落寞淒涼),眼眶泛淚,Glass就在這時推開了門詢問電腦密碼。於是私密空間破碎。記錄者、述說者和闖入者都處於曖昧的驚恐。似乎有個什麼隱密的事物正靜悄悄地裂開。
Glass將使人厭煩的反覆元素變為他的風格並就此開拓了新的音樂語言,就不由得非想起夏宇的詩不可了。《‧摩擦‧無以名狀》透過拆剪、拼貼《腹語術》的字句重新組合而成。《粉紅色噪音》則乾脆補綴、縫合網路流通翻譯軟體直譯出的文字為詩。怎麼說都神秘而深邃,即使她的詩往往來自於日常。但她就是能發現詩。特別是厭煩跟重複。譬如〈繼續討論厭煩〉、〈繼續/繼續/繼續〉等等,就與Glass的聲音有了相似之處。
最後想唸唸夏宇的〈當傾斜的傾斜重複的重複〉:
繃緊一面意志的薄膜
在早晨的牛奶杯裡
破裂的剎那的音符
在杯沿升高收斂
然後降低了半音。
仍然把牛奶喝了把細軟收好
照著鏡子像一個全新的
還沒有擦傷過的火柴盒
當傾斜的傾斜
重複的重複並一再
一再地傾斜地重複
你所錯過且被斜切過的不尋常之街
我們所錯過的糖果紙等等
黎明比愛陌生愛比死冷
(夏宇《腹語術》,夏宇出版。)
——97/12/09,真善美戲院,晚間,《菲利普葛拉斯12樂章》特映會。與喵。
──當日,收到兩廳院主辦的「2009台灣國際藝術節」節目本,其中就有Glass和李歐納‧科恩/Leonard Cohen合作的《渴望之書/Book of Longing》,會是場足以撞擊耳朵的詩與音樂的大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