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06 00:02:34九十九我魔
〈神祇與動物生活──默讀《少年Pi的奇幻漂流》〉
所讀過與動物生活,特別是記述貓類的,最讓默動容的該是朱天心《獵人們》(印刻出版)與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特別的貓》(時報出版,彭倩文譯)。兩者同樣記述了在書寫者人生中來來去去的貓過客們,但前者有著城市居民對另一種靈動的城市生物的哀憐,後者卻是銳利地載述了貓的殘酷與優雅(特別是那隻貓中女王的灰咪咪是何等囂張跋扈的至高無上的美麗著)。在這之間,默感受到的是對凶猛之力的著迷與貼身的類似於疼痛但卻美麗無倫的相處之道。以默自身來說,便是對家中二貓子的癡狂與臣服了吧…
《少年Pi的奇幻漂流》(以下簡稱《少》),楊‧馬泰爾/Yann Martel著,趙丕慧翻譯,皇冠文化出版。這是【讀書會不會】網路版的最後一彈(──難免惋惜的),Jeffrey的選書。
《少》故事分成三部。第一部份是主述者提及在加拿大與印度的時光,前者他雙主修動物學跟宗教研究;後者是年少的他如何在父親的動物園學習認知動物,並同時信仰印度教、回教、基督教三種教義(還搞出不巧三個師傅一起上門,意外發現Pi的多重信仰,而展開激烈辯駁並要少年只能選擇一種。而他是這麼說的:「『所有的宗教都是真的。』我只想要崇愛神。」)。第二部簡單來說就是舉家預備移民加拿大並且帶著動物走的Pi一家遇上船難,只剩下斑馬、鬣狗、紅毛猩猩跟Pi,對了,還有一隻叫做理查‧帕克(自個兒卻一路想到的都是那個查理‧派克)的孟加拉虎,在救生艇相逢共處的詭幻狀態(多像是從大方舟移向小方舟啊),並在茫茫大海遇到一個同樣遭難的瞎眼法國人以及最奇幻的場所:會吃人的一座島。第三部是獲救後的Pi受訪,並講述了另一個故事,幾乎可以跟前頭與虎同舟的故事互為對應的另一種版本(這裡救生艇剩下的是Pi、他母親、水手跟一個殘暴的廚子)。
把神祇跟動物擺在一起,私以為是本書最使人驚条的點。不獨只是主述者個人的環境背景與喜好而已,它還延展到爾後的故事作為精神根砥。譬如大自然,特別是海洋的反覆多變、不可預測(妳瞧瞧這是多麼動物性),妳只能接受一切轉折,並把自己盡可能適切地安置其中(Pi的求生手法之反覆真夠使人頭皮發麻了)。而各種奇蹟的出現,譬如閃電集中海洋、極逼近死亡的神聖時刻(P.237~P.238),妳看得出Pi的某種心靈上的縐折與平復,宛若他與神對話了一般。
易言之,默以為,Pi不僅僅要學著與動物生活(必須動用他所有的知識),甚至還要跟神祇(由外在大自然穿透到內在的信仰)一起生活,那幾乎是便讓凶猛的獸性與救贖的聖性獲得共生。而這一切都必須在船上在海上發生,於是那共生便被海洋承載了。無論虎的暴力或人的科學知識多麼出類拔萃,卻總是不及海輕輕的一翻一掀。
神與獸隱喻的雙重面,直直摘示了少年(或一個生命體)對青春(或對現實對愛情對死亡對任何其他強大力量)的抵抗,以及抵達。那是強而有力的刺中。怎麼說都是餘震蕩漾,教人佩服。雖則沒有魯西迪/Salman Rushdie在《魔鬼詩篇》那樣直接「拔虎毛」地對宗教開刀並運用大量近乎恐怖的想像狂奔場景(兩個主人翁從飛機爆炸高空落下開始故事),但《少》的確透過一頭虎審視且穿越宗教的藩籬,讓神與動物安頓在人性之中,重新找回一個零的起點。若真簡單點將海洋與虎視為多種對青春的壓制(外部與內部),默實在很難不想到王朔那部被阿城說光是看題目就夠了的青春小說《動物凶猛》(時報出版)。
貓(科),真是美麗而凶猛的生物。在各式文本都不乏見得其令人戰慄卻又不得不投以羨豔的凝視。如《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系列電影版的獅子王者、《史前一萬年/10,000 B.C》的劍齒虎或者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小說改編的《貓眼看人/Cat’s Eye》(妙的是這些電影文本讓默深刻的都只有動物而已,餘皆不可道)。武俠類型小說也有人處理過旁邊跟著頭猛虎的復仇少年(──金大山庸先生的則是神鵰隨行的楊過)。《蝸牛海灘,一隻孟加拉虎》(耶里謝歐‧阿爾貝多/Eliseo Alberto,大塊出版,杜東璊、許琦瑜譯)則透過一個老是看見虎在周遭的退伍軍人演繹了一場生與死的狂亂紀事。而《少》中Pi不也很感嘆也很慶幸的說幸好是頭孟加拉虎陪伴而非其他動物(並且理查顯然明的部分救了他兩次命,一是鬣狗,二是那企圖殺少年救生的海上漂流者,隱的部分則一直是少年活著的動力)。
這些文本都是讓貓(科)動物成為一種象徵,危險、神秘卻又通常指向獲救。Pi在漂流到墨西哥後,所描述的那段理查‧帕克在沙灘上疾速遠走的場面,還有他內在的翻騰,他那段對虎的真誠致謝,他感激地想對虎說話,謝謝理查救了他一命(P.291~293),可真讓動物直接成為了神(──想想宮崎駿最好的電影《魔法公主》不就讓一頭羊成為山神而妳還真覺得不這樣不行)。
關於貓(科)的無情而優雅,默合該體驗深刻的。當然那跟虎那是沒得比。應該。不過與家中二貓的溝通,卻經常性地必須建立在手臂、胸膛、腿腳長長的撕裂傷上。老覺得那多麼像是思慕多麼像是愛情。那樣溫柔可愛的生物轉眼就會出其不意地割一記,而默怎麼也搞不動那瞬間的舉措其背後是否具備深遠的意義。於是最柔軟的往往最傷人(無怪乎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寫出了《溫柔的謀殺》)。於是只能先接受下來。得把某些動作當成指標,先遵守,之後便能獲得許多啟示。這能說不像是愛情(當然也極為相似於宗教)嗎──特別是對女人的,那種把不可捉摸當作唯一必須內建在腦海的執行程式?
往Pi所知的動物知識產生聯繫,特別是他那顛覆一般人對動物的認知,譬如動物其實是厭惡任何改變是不厭其煩的重複日常是極端社會階級的等等的精彩論述(P.032),譬如「………有一種動物比人類更危險………也就是用人類的眼光所看見的動物………人總是把自己放在一切的中心,這就是萬事的禍根,無論是神學上或動物學上皆然。」(P.47),譬如包括馴服亦是,關於Pi如何在救生艇鞏固位置且促使理查不登門踏戶地維持雙方的恐怖平衡等等,乃至於妳原來腦中架構的動物印象鬆垮分崩了,妳得重新再辨識動物的本質之於人類是何等不同,而非收編、改造、自以為是的相信動物就該是妳心目中的樣子。
那也是文本第三部Pi對前來訪查的岡本與千葉感到憤怒的原由:人總是寧可相信他的相信而先於一切的排除掉其他的可能性,這無非是以為已盡知一切事的人們的傲慢與自大!如此一來,那又相當細微地扣上了Pi對神學的看法(別忘了他從來都是多重宗教信仰者):「這些人不了解其實需要護衛的,不是外在的上帝,而是內在的。………善的主要戰場不在競技場,而在每個人的方寸之間。那滿街的寡婦、無家可歸的兒童命運堪憐,那些自以為是的人,應該挺身護衛的是這些人,而不是上帝。」(P.086)
如Pi所說的他相信秩序,於是他尋求神學於是他單調反覆訓練動物於是他用了一百章(共三部,妳當然別忘了三的宗教意義以及Pi的三種宗教信仰)寫完這個故事,圓滿無比(──連結到自身偏好的那個數字:九十九,從來以為它是究極之數,但總不得圓滿,總要留種缺憾留個缺口,並且一再地重啟混亂的開端,卻是另一套標準了)。彷若一切都能回到某種次序,隱隱的,默甚至有些逾越的這麼想:難道這不就正是他必須經驗海上漂流而從混亂(海)回到他所謂合理的形狀(陸)的原因嗎?難道與虎共舟的這個意象不就是與自身邪惡與凶猛相處並以克服、深化內在的彷若心魔的考驗嗎?難道這不是某種對生命的信念的必須經由痛苦之門的錘鍊嗎?
是的,漂流,漂流的部分,除了《老人與海》、《白鯨記》、《魯賓遜漂流記》等等名著,默首先想起的還是金基德的《漂流慾室/The Isle》(以下簡稱《漂》。可參考置於《恐怖美學》的〈暴力與溫柔〉),將漂流與現代孤寂銜接得近乎無縫隙的電影文本,島與島的無可靠近。《少》有沒有意圖點出《漂》生存處境的荒蕪性呢,倒不好過於篤定,但默傾向將兩個文本做個小小聯想,特別是在Pi遇見另一個海難者的時候(最後還因理查殺了那人而使他們能夠繼續活下去),還有那個詭異的會吃人的海草之島。
而歷經一切鮮明的翔實的敘述,最後,書寫者的收尾卻像是回馬槍。這是一記非常猛的回馬槍,簡直讓妳震驚。那樣可信的經驗(妳讀完了第二部正深深地陷溺在少年的日復一日的悲慘終於獲得救贖的喜悅時)卻因對少年的訪談發生了歧異,好像那不過就是少年必須虛構出另一種敘事來遮蓋自己的心理創傷(第二版本母親的慘死還有他殺死廚師)。文本的這種一再挑釁、傾覆既有認知與印象的作法,真猶如黑澤明《羅生門》(小說文本則是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羅生門〉、〈竹林中〉)般的淹覆妳原來的看法,也讓一切可信的變得都是可疑的。但這同時也把「可能性」還給了妳。
當然,妳可以說那是回歸到現實,回歸到所謂「不會讓你們意外的故事,那就可以證實你們早就知道的事情。你們就不會不得不去看得更高更遠更不同。你們要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一個死氣沉沉的故事。你們要的是乾澀、不會發酵的實是求事。」(P.314)而那可是與《少》文本的奇幻風景相悖離的,不過又奇妙地能夠統合在現實之中(兩種敘事並存)。於是乎,當少年執著地問訪談者究竟哪一個故事精彩,得到有老虎的故事比較精彩的答案時,他的老天有眼的反應多麼的誠懇哪…而那又多麼近似邇來西班牙電影顛倒認知的氛圍,如《羊男的迷宮/Pan’s Labyrinth》、《靈異孤兒院/ The Orphanage》般有兩種結局,妳要哪一個呢?奇幻?現實?悉聽尊便哪…Yann Martel這最後的一槍真是棒得無以復加。
至於飢餓與壞血症的淒怖折磨,默建議找Stephen King的《黑塔Ⅱ三張預言牌》(皇冠文化,馮瓊儀譯)看看羅蘭、艾迪怎麼射殺龍蝦怪、怎麼個缺乏維他命的慘狀來作為《少》的對照。
Jeffrey【閱讀Jeffrey閱讀】:http://blog.pixnet.net/ccs1978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