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日，午后，「《肆無忌憚》第四屆女性戲劇聯演」，「女節」的第二週，牯嶺街小劇場。今天搬演的是胡心怡導演、蔡孟芬編寫的《可以不存在》（以下簡稱：《可》）與Helen Paris一人獨角編導的《Family Hold Back》（中譯《家！甜美的家？》，以下簡稱：《FHB》）。



　　《可》的表演者是蘇芷雲、唐宛彤（這女孩有種肉色生香的味兒）、許天俠。在說這之前，還是繞來去講講《傷心咖啡店之歌》（九歌出版社）。朱少麟堪稱傳奇的著作。文本辯證了關於流浪關於自由關於存在等等議題。而愛情關係則是展演這群傷心人的主要光譜。海安與耶穌的兩相對照，兩個最強大的端點，迫使圍繞的人們陷入無以自己的漩渦。每個都美麗，每個也都毀滅。真正動容的是馬蒂從平庸者之間拔身而起，變得勇猛變得敢於去追尋。她出發。真真正正的動身了。而不是把尋找黏在嘴舌而已。文本最後透過馬蒂杯子的豐富而透明的藍來象徵生命的出口。

　　其實聚落般的傷心咖啡店，多像是島國偶像劇《我們結婚吧》裡讓人逃離背負逃離傷痛的逃生艙。我們總是不由自主的想逃。這逃，不是逃出作為一個人的逃，而是逃出無能為力只能權充社會單一機件。易言之，這逃居然也有「就從自身出發」的況味了。逃跟出發，有時在城市生物的世界裡，是等值的。

　　《可》也讓默想起類似的風景。一踏入劇場是幅靜止在牆的「夸夫追日圖」──這默一開始可不知道，只覺得有個什麼，特別是這圖在文本落幕時還放大細部地播映著。後來在座談會時提問後方才曉得。那麼圖對反覆追尋而不可得的象徵，就用得算是道地了。

　　裡頭有三個人物。一個是總在安全界線、其實無比孤寂的年輕女子（蘇），一個是玩樂主義的女人（唐），一個是退休的公職人員（許）。他們各自呈述對人生的看法，尤其是照著社會規矩變成別人所欲的模樣，無驚無險風平浪靜的過。蘇和許都無法對外部釋放他們心頭的想法。他們總是說「還好」總是想符合某些準則。他們都是中間份子。而根據無形之線（限）活了下來的他們卻又在哪裡感覺到致命的失落與空洞，幾無以彌補的。許作為蘇的未來的寫照，一路便是那樣的。唯獨唐活得盡興，在眾聲喧嘩之中再疊上自己的喧嘩，積極地融入當下。最後的一幕，是蘇提起旅行箱，踏向不安全的旅程，與反面對照的許，背道而馳。

　　文本是斷片式的，一抹一抹的景象，被組合在一起。燈光的起起落落，步調優雅。簡單的場景設計，把戲劇人物的壓抑內心與空無一物外化了。戲頭跟戲尾都投影播放各種影像，恍若是主人翁腦袋裡「外部世界的呼喚」。這很棒。而蘇就在那些嬌豔欲滴的風光（全然不同於她常置的荒涼現實），出發。之後會遇到的鳥事大概很多。不過她終歸是出發了。在傷害之中行走，我們不哀愁，我們出發。



　　從英國飛過海洋而來的《FHB》。得先談談《異常》（默的版本是商周出版，這會兒應已移進麥田出版）。幽黯女王般降臨的《異常》。這是桐野夏生的小說。她透過四十歲仍是處女的姊姊跟自陳天生是個淫蕩女人才當妓女的妹妹百合子交錯出「賣身者的群像」（姊姊的說法與被視為怪物般的美麗女人妹妹的手記跟其他人的日記與自白書等多種敘事體交構而成），以及圍繞在她們身邊的男人（包括妹妹的兒子失明的百合雄也毫不在意地當起男妓），講述一段污濁與美麗、墮落與復仇的散發著世間惡意的攸關於「身體」的故事。

　　姊姊最後的領悟是：「賣身的女人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對這個世界的恨意。」瞧他們對待身體的方法，無論是賣身者或者是那些男人，都像是在銷毀身體，暴力、陰暗得甚至連絕望都顯得太過光明。那是一群異常者的無色的泥沼。陷落、陷落。但那真的異常嗎？相對於我們的常態，我們固有的界線主義，桐野夏生提點著潛藏在所有表象之下的斷裂與恐怖。

　　回到《FHB》。劈頭Helen在張鋪上白布的大餐桌上，嘔吐。跟著致歉，並開始與各種禮儀周旋。而她正欲說話時，卻每每被餐巾塞住嘴巴，被禁止發言的象徵明確精刻。跟著，你瞧見她諸多客套的樣子，常把謝謝對不起掛在嘴邊，並小心應對他人，在家中或在市場皆然。折桌巾的動作亦是。她把別人告知她的規矩，老老實實地實踐著。

　　但隨著她的話語推進（許多暴露的嘲諷隱微在其中），你想必會聽見她體內的風暴正在醞釀，正要吹擊所謂的地圖。她論述著地盤與界線劃分的可笑。且她在桌底下移來移去，像是更多的事是在表面之下完成的。她連人帶椅翻倒，還從木椅背的空隙整個人鑽出，有種破繭而出的風采。當她揭去白布，於是妳發現原來桌面上竟是一個水缸。她爬了進去，一邊良久地溺在裡頭，一邊抬頭說著台詞。最後更像是女王般的從桌子爬下，一步步走向觀眾席，說著她就要來了。這最後一幕真是使人震撼。

　　裡頭的隱喻之多，令人驚喜。比如水跟嘔吐。那對英國禮數的抨擊，可不下於魯迅〈狂人日記〉從字裡行間發覺正在吃人的陰謀啊…但最具體的仍舊是女性在計有社會規範中的發聲能力。誰規定誰能說什麼誰不能說什麼！女人的能量那是充沛的，面對窒息的場域面對恐懼的原景，仍舊能堅韌而有彈性地演繹出更具生命力的風貌。

　　對了，Helen Paris最後從水桌中起身，走向觀眾席說的那段話，居然與意圖宰殺世上所有雄性人類（怎麼說呢，默也想，而這顯然包括自個兒，真遺憾）的天譴者女王阿可奇的說話交疊：「………想想蠻荒花園吧，只有美學規則是唯一持久的原則──………目光所及盡是美色，那是自然。而死亡在其中到處都有。我要製造的就是伊甸園………你不認為男人只會夢想和平，但女人能實現！我的眼光在每個女人的心中增長，但無法在男性暴力的高溫中倖存！那種高溫可怕到地球本身都將無法倖免。」（安‧萊絲/Anne Rice，〈〈吸血鬼紀事〉之三《天譴者女王》，時報出版。〉





　　PS：這原來的副標應該是「中間份子以及界線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