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01 13:36:41九十九我魔
〈光彩奪目的陰毒群像──默又讀《連城訣》Ⅰ〉
《連城訣》(以下簡稱《連》),金庸,遠流出版。武俠小說裡光芒萬丈的大山。大概華人閱讀史上很難不被聽見的著作。不然你至少也看過各式各樣的電視劇改編,兩岸三地都有。默的狄雲,是香港的演員,憨憨黑黑的郭晉安。這是每月一回的【讀書會不會】第三彈,鋒末的選書。
默手頭上的金庸作品集,有典藏版(古意盎然的金紅二色)、文庫版(綠色小開本)、2004新修版(金色大開本)。想想這裡頭,除去《笑傲江湖》──在個人閱讀史上私以為是武俠類型小說最好的那一群,這份名單還有《覆雨翻雲》、《歡樂英雄》、〈〈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城邦暴力團》、《劍海鷹揚》、《天佛掌》(舊稱:《如來八法》、《邪神門徒》)、《雲海玉弓緣》、《臥虎藏龍》、《蜀山劍俠傳》(默這兒是倪匡新編的《紫青雙劍錄》)等等──可能更多以外,其餘文本的閱讀次數至少都還有三次,並大抵在大學時期便已底定。不過《連》的新修版倒是第一回讀的就是。
好。那麼一開始先來說說溫瑞安的《俠少》還有倪匡的中篇〈黑蝙蝠〉。這兩部文本都處理到不為人知的險毒算計,以及遭逢他人誤解,因而產生不忍卒睹的悲劇感。
首先《俠少》(天天文化)是一個敢情有武學天賦的關貧賤,他在毛坑上練劍練出了個奇快劍術來,但卻礙於所謂師門傳授所謂武林規矩──小說中你不難讀出投射了大量學術界的鳥人鳥事的氛圍,比方你得先拜師隸屬於某個門派完全照規矩來最好還有個顯赫家世,至於技藝如何的,那是你在體制內才能被評量的,換言之,輩份名位比你苦練的功夫還要重要的多,果然很學院沒錯──不敢將自己的天分揮灑出來,是個終生被外在規範束縛、逐漸沉陷且無以自主取捨自我價值觀的犧牲者(──這說來悲涼,具體影像方面,馬上可以穿進徐克《武狀元黃飛鴻》那個梁寬所拜的第一個師傅,為了生計而喪失尊嚴與信念乃至於耍猴戲的落魄武人)。
至於〈黑蝙蝠〉(那時翻的版,不是遠景就是風雲時代吧),記憶中,該是個臥底好漢(就是外號〔黑蝙蝠〕的那位),一場牢獄戲,不得已之下他凌辱友人,只為讓對手採信他以俾使成就國家大義(好像是救哪個王之類的吧)。但他任務完成後卻仍死於誤會他的友人手下,以一個賣國賊的身份死去。
上頭兩個文本跟《連》一同,都有暗算都有冤屈都有個隱隱的不能被誰知解的鴻溝懸在人物內心。這鴻溝可以視為人自身的孤獨是不可被解讀的,如卡夫卡筆下人物常見的總被別人誤會他的意思而陷入進退失據的窘困(──語言往往徘徊在溝通的產生和阻絕之間。孤獨因而產生了更牢獄般的孤獨感)。
但當然在金庸的文本裡可以稍微簡單的解讀為信任的破碎、與他人的美好關係的斷裂,還有人容易受囿於表面事物因而被蠱或被操弄的情境(這一點當然也連結到了文本末端的因貪婪而死的大結局)。瞧瞧狄雲遭人設計陷害成淫賊盜偷時,他心中所關切的無非是師妹的觀感,而一旦認清戚芳當他是賊後,狄雲居然啞了,一句話也說不出。這「啞」,顯然何等殘酷,不論狄雲如何想為自己辯解,終究是被推拒在戚芳的美麗世界以外,他已然深陷牢獄。這無可辯說的痛楚,恰恰是金庸給冤屈之人最好的註解,也同樣是群體暴力對待道德美好者的無聲之禁錮,或許還是金庸對純樸者(鄉下人)的無限同情。
類型小說每每都有其自身的類型語言。那幾乎是漫長發展時所慢慢確立下來的格律,是該類型的隱形的血管,你可以說那是公約,或者法則。並不獨是書寫者跟閱讀者的默契,而是一代一代書寫者的彼此承繼與較勁(──當然也有著顛覆、終結與革命)的脈絡。
武俠類,當然一是以獨特的武藝技擊與廝殺場景著稱,一便是以書寫俠士的風範為主。但到了金庸、梁羽生等人以降,卻不免對俠者的基本定義產生疑惑(其實再更早些,王度盧便已開始鬆動這個定義)。當金老爺子定下「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編制,特別是黃藥師跟歐陽鋒兩個難以區隔正邪分野的角色後(那編列至今在印象裡頭唯有溫瑞安〈〈神州奇俠〉〉系列的「三正四奇」差堪比擬),並賦予人物必然的相應對的武藝後(什麼人使什麼樣的武功,看看〔西毒〕歐陽鋒,他不用〔哈蟆功〕還能用什麼),陰毒群像的生成,顯然引燃了武俠領域的新一波浪峰。
那轉折看似突兀,但其實是相符的趨勢,是合理的變革曲線,便如歐美推理小說一路發展神格般的偵探,讓「古典推理」登上黃金全盛時期後,便逐漸趨於衰沒,直至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雷蒙‧錢德勒/RaymondC硬筆一揭,「美國革命」一番,從此就是「冷硬派」的私探硬漢的時代。武俠小說也面臨到這變異之時:「類型的地殼變動」。這一點在其後的書寫者黃易的筆下人物特別鮮明,居然有〔魔師〕龐斑、〔邪王〕石之軒這些何等近似於驚悚小說領域的人魔萊克特博士那樣子的角色,又迷人又邪惡,彷彿被殺者還得拈花微笑。《連》亦然,亦存在著陰毒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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