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週 文●成章瑜

 

初冬台北，特別暖和，九十歲的洪游勉每天笑咪咪，靠近她，好像靠近暖陽。她，是台灣松下（前國際牌）洪氏家族的「超級阿嬤」，也是台日合資企業罕見的女性董事長。

七十年前，二十歲的洪游勉，即與夫婿洪建全創設太陽堂唱片行及南邦電機行；後又夫唱婦隨與日本經營之神松下幸之助合資，成立台灣松下；七十三歲接台灣松下董事長；八十歲退休。洪游勉一輩子做女人，做妻子，做母親，做婆婆，做董事長……，查某人的角色，每一項她都「頂真」做到足。

即使是九十歲的今天，她仍堅持一個人，住在博愛路的國際電化大樓裡，她不想麻煩任何人，也不想讓子女覺得自己不公平。她說：「要守住一輩子的一張辦公桌。」這張辦公桌，是她護衛丈夫、家庭、子女的象徵。在洪家，女人不能只在家裡燒飯、洗衣服，而是要與先生一同經營事業，如此，夫妻才能一輩子同心，不會出現溝通上的落差。

即使走入人生的「冬季」，超級阿嬤把每一天都過得很溫暖。喝咖啡、吃冰淇淋、腰桿挺直，銀白髮絲一絲不亂。每天早上，她穿戴整齊，穿上秀氣的高跟鞋，隔一道門，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她在這裡看書寫字。到現在，她堅持自己洗衣服，「自己的代誌要自己做，卡好！」她笑說。

富不過三代、夫妻反目、兄弟鬩牆、兒女不孝等是中國式家族企業管理的難題。但這些難題碰到超級阿嬤，根本不是問題，「很多人問我，要怎麼過得快樂？」「大概我開過腦瘤，不愉快的部分都割去了，」超級阿嬤笑得好開心。

明理，是做查某人的大智慧；助人，是曾經貧困的夫妻最大願望；包容，是家族企業最難的一課，這些在「超級阿嬤」身上，渾然天成。這一天早上，我們來到博愛路國際電化大樓九樓，與洪游勉進行獨家專訪，談她人生中的十堂課，訪談超過四小時，阿嬤的體力、記憶力絲毫不輸年輕人，更讓人如沐春風。

第一堂課：做人　
好事放心頭，壞事放水流

阿嬤本來叫游「免」，意思就是免啦。因為是家中第二個女兒，從小就被送人做童養媳。她又有一個小名叫「寬」，即使再多的不公平，不如意，她一生都相信「好事放心頭，壞事放水流」。從媳婦到當婆婆，從貧困到富裕，她都不怨天不尤人。她的人生哲學，即使人家對你不好，自己都要做到足，不要怨懟。即使到現在，都還在照顧不如意的親友，因為「這世人，我都不欠別人，我感覺很爽快！」

第二堂課：處世　
多思量，想前想後想妥當

「婆婆做事，最讓人佩服，就是她從不驚慌，」長媳洪建全基金會董事長簡靜惠說。

洪游勉七十歲喪夫，七十三歲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但是在悲慟中，她絲毫不驚慌的接下台灣松下董事長一職，因為她平時就與聞決策，「看頭好，不能頭殼空空（編按：不要以為自己看起來頭腦好好的，就不認真，這樣跟頭殼空空沒有兩樣）」她說。

多思量，即使準備一百人的宴席，她進永樂市場一趟就全買完了，連芫荽都不少。從小算術很好的阿嬤善於事前管理，她發明的出納日報表，讓全省台灣松下帳目可很快一目了然。

第三堂課：夫妻之間　
不要太相信，但也不要去懷疑

創業夫妻最重要就是信任。「我先生常講，沒有游勉，就沒有今天的國際牌，他講這句話，我這輩子，就足夠了！」

洪建全是台灣第一代企業家，對於男尊女卑，他並不以為然，因為夫妻要同心，才能創造最大的資源。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妒嫉和懷疑，雖然做生意，難免晚歸，但兩人從未吵過架。有時媳婦們會與兒子齟齬，做婆婆的智語是，「不要太相信，但也不要去懷疑。」

第四堂課：婆媳之間 　
媳婦是靈鳳，都要與夫共事

在洪家，洪建全要求每一位進家門的媳婦，都要參與丈夫的事業，不論是做基金會志業，或管財務，做建築，做律師，從第二代到第三代孫媳婦，每個洪門女將，都有自己一片天。雖然下人有時會品頭論足，但超級阿嬤有一句名言是：「靈鳳飛入來，鷓鴣飛出去」，她的「婆婆學」是，「我們家的媳婦都是『靈鳳』，女兒才是『鷓鴣』，四個媳婦四種個性，但是每一個都是最好的。」

第五堂課：子女教育　
寵豬壓灶，寵子不孝，該教就要教

洪氏夫婦只有小學畢業，兩人最重視的就是子女教育。雖然家裡生意忙，但是阿嬤想出一個集中管理的共學方法，讓孩子跟同學甚至客戶的小孩一起請家教共讀。

這時的阿嬤變得很嚴格，打最多的就是三子洪敏昌。阿嬤說：「人家說寵豬壓灶，寵子不孝」，（以前豬養在廚房後面，如果縱容豬的話，牠就爬到你的灶頭上面去；寵兒子的話，兒子就會不孝）。在豪門裡，教育是最實在的功課，「疼骨不疼皮，該教的時候就要教。」

第六堂課：公平分家　
均分持股，有利經營權移轉

豪門最怕分家兄弟鬩牆，洪家早在律師見證下立有「覺書」，將關係企業各公司及財產做等分持股分配，每房均等。

洪建全與洪游勉認為，最重要就是公平。大家公平，沒話說，否則爭吵不斷。洪家經營權順利移轉，還在於兩人的深謀遠慮。即使到今天，超級阿嬤不願麻煩子女，也是為了公平。

第七堂課：企業談判　
夫帶妻、母攜子臨場觀摩

七十三歲接台灣松下董事長的洪游勉，很早就跟洪建全上過談判桌。

「松下幸之助，以前也是很甘苦（辛苦），和王永慶一樣。不過王永慶身體勇，他身體不好，」在談判時，「我都靜靜聽，回到飯店裡，我才一一分析哪一條不合理，」洪游勉說。

談判需要智慧折衝，洪游勉能得到日系企業的器重，跟她的磨合能力有關。有一次日本松下提出產銷一元化，要求收回經銷權，她與長子洪敏隆評估對總體利益、社會利益有利，雖然家族利益受損，但她欣然同意。接任董事長後的洪游勉，也常常帶著次子洪敏弘上談判桌，每次交鋒雙方都能取得默契，因為合資是需要專業共治，才能成事。

第八堂課：兒子吵架　
隨在伊去冤，吵完就好了

雖然分家後，曾因「普騰危機」造成兄弟不合。「我就隨在伊去冤，吵完就好了，那麼大漢了，讓他們去啦，」洪游勉說。可是也因為超級阿嬤的公正無私，很快家族又重新凝聚。

第九堂課：姊妹友誼　
十二朵圓仔花，相知相惜

上個月才跟台塑董事長夫人王李寶珠聚會過的洪游勉，有個十二姊妹會。超級阿嬤最喜歡的就是陽明山竹子湖的土窯雞。禮數周到的她，吃完還要客人帶兩盒回去，「寶珠本來不要，我說你一定要拿，因為你要拿回去給你丈夫吃，表示你對他的重視，」阿嬤說。

十二姊妹會有五十幾年了，先生叫她們十二朵花，她們自稱是十二朵圓仔花。這群老姊妹平均都八十幾了，「但老太太們水平很高，在一起會談一些社會現象，還有醫學的發展，他們都很有自己的想法，」簡靜惠說。

第十堂課：面對老年　
柔軟心修養，日日皆好日

假如以春夏秋冬四季代表人生，「我現在是人生的冬季，但是我的冬天很溫暖，也充滿鳥語花香，」超級阿嬤說。

她喜歡自己動手做，喜歡明朗愉快，不高興的事，就遺忘。她用佛教柔軟心修養自己，不要變成頑固老人。「對於老年，我沒有害怕，每一天都是好天，每一日都是好日，」她說。

大女兒洪美惠說，很少看到一個人可以老得如此美麗，如此受尊敬，「她就像自在觀音。」

最近《洪建全的事業志業》一書將出版，超級阿嬤看著書說：「阿公回去二十年了，但到今天，我真的很想伊！」走過人生大半輩子，她叮嚀子女「企業成敗不在於企業有多大，而是對社會有多少貢獻，」這就是超級阿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