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姐夫後，我一個人回到了家。

坐在家中，看著前些日子孩子們幫忙整理的姐夫所所留下的物品，思緒不禁飄回了過往。

當年，國共內戰爆發時，我剛新婚不久，而姐姐跟姐夫也才結婚三年。

那個時候，為了一腔熱血，我毅然決然投入軍旅，而姐夫則早已在軍中服役多年，做到了副官的位置。

剛開始的時候，戰事還算順利，但隨著時日漸久，國民軍逐漸露出了敗勢。

除了我們軍隊且戰且退外，部份百姓也跟著逃難。

當時，我只是個小兵，無法帶上家眷，所以只能將母親與妻子託給母親的一位貼身婢女──在清朝時，我家就是仕宦人家，進入民國後，雖官位不在，但靠著經商與祖上留下的土地、財產，也讓我們過了好一陣子富裕的生活。

直到父親去世，戰爭爆發，我們才拋下家產，遣去所有奴僕，過著東奔西走的流離生活。

至於那唯一留下的婢女，因自小就跟在母親身邊不願離去，所以我們才帶著她一塊兒走。

至於姐姐，則帶著剛出生不滿一歲的小姪女，在姐夫部下的保護下，前往廣西與姐夫會合。

沒料到，就在他倆即將會面的前一天，姐姐與姐夫的部下在廣西山中的一個小村落中被當地盜匪所殺，至於小姪女則因被姐姐藏在自己身下而逃過了一劫。

既氣憤又難過的姐夫在到達了那個小山村後，隨即下令要村人在三天內交出或供出兇手，否則便要他們付出代價。

因為姐夫相信，村中一定有人知道下手的盜匪是誰，還有他們的巢穴在哪兒，他不認為盜匪跟村中人一點勾結都沒有。

可是，三天過去了，村人們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知道他們是真的不知情盜匪的來路？抑或刻意袒護？

總之，沒有有一個人有半點反應，不論是對姐姐的被殺還是姐夫的警告。

最後，姐夫對這些無動於衷的村人們下了一道非常殘酷的命令──屠村。

老人、小孩無一倖免。

我雖然也同樣生氣與不捨姐姐的遭遇，但對於姐夫這樣的行為實在也無法認同。

後來，國民軍撤退，我、妻子與姐夫幸運地撤退來台，而母親、小姪女與那位婢女則不幸地被留在了廣西。

戰事結束後的幾十年間，我們不斷託人打聽她們三人的下落，終於在民國七十八年有了消息。

婢女在母親的主張下嫁給了一個冶金匠，後因與其夫感情不睦便又回到母親身邊，從此便與母親、姪女三人於廣西相依為命，直到母親過世。

在得知她們消息後的隔年，我和姐夫就帶著我的大兒子跟媳婦，一起回去探親。

我的妻子在民國七十年便因癌症辭世，而姐夫則自來台後都這麼孤家寡人的從未再娶。

我們回去後，姐夫一見到姪女的面，眼淚就掉了下來。

當年還不滿一歲的小娃兒，現今已是個四十多歲的年輕阿嬤。

長大成人後的姪女像極了姐姐，雖然年紀大了些，但不論身形還是聲音都有著姐姐的影子。

姐夫緊緊的握著姪女的手，那一握，不僅有著一個老父親對女兒的愛與愧疚，我想，其中更包含了對逝去妻子的思念。

在姪女家住過幾天後，婢女帶領著我們來到了距離村落不處的墓地去給母親上墳，看著那黃土堆，我忍不住悲從中來，想當初離開時母親那健朗的模樣，而今卻只剩一坏土，而我，也從當年那年輕氣盛的小伙子成了白髮蒼蒼的老者。

一場戰爭，劃出了多少歲月，割開了多少情緣。

我跪在墓前，放聲大哭，哭我的母親，也哭逝去的年歲。

而姐夫，他默默地站在一旁，迷濛的眼看向遠方山脈，一個人不知在想些什麼？

雖然姐夫的父母早在戰爭開打時便已撒手人寰，但，看著這未嘗有所改變的河山，不知道姐夫心中是否有著與我同樣的唏噓？

可惜的是，我們沒能找著同樣埋在廣西的姐姐的墓。

「因為戰爭、文革的動亂以及之後的城市興建，許多墓地不是變成了亂葬崗，就是全被夷平了，所以小姐的墓，我們怎麼就是找不著。」
年邁的婢女滿懷歉意地向我跟姐夫說道。

姐夫當時雖然口中說著不介意，但我知道他心中其實還是很希望能找到姐姐的墓，能再看姐姐一眼。

或許是因為這樣吧，所以待在廣西的那些天中，姐夫每天都會起個大早外出去散步，雖然他是說想多看這城市幾眼，想多了解這城市的生活，可我想，他應該也是想藉此到附近的墓地去探尋姐姐的蹤跡吧。

不過，也不知道是否因為終究沒能找到姐姐的墓而使得姐夫大受打擊？

還是因為見到了姪女的面而勾起了姐夫這幾十年來埋在心中對姐姐濃厚的想念之情？

自那次探親回來後，姐夫整個人就變得怪怪的。

不是常常失魂落魄的，就是會突然變得神智不清起來。

擔心姐夫一個人住會出什麼意外，於是我便將姐夫接來與我一塊兒住，反正自妻子去世，兒女都各自成家搬出去住之後，這個家也只剩下我一個人。

姐夫的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他會跟我聊天，他尤其喜歡聊過往，聊姐姐跟他之間，聊軍旅生活，也聊那件慘事──屠村。

尤其是屠村那件事，他最常說給我聽，可是每次說到最後，他的語氣都會變得哽咽，臉色也會轉向蒼白。

我不懂，既然回憶起這件事會讓姐夫這麼難受，那他為什麼還要一直不斷重複說給我聽呢？

他這樣是在懺悔嗎？後悔自己當年不該血洗村莊，連無辜的老人、小孩都不放過？

至於情況壞的時候，姐夫常會說出一些很奇怪的話，什麼有人在門外徘徊要找他啦、有小孩子一直在他耳邊吵得他受不了啦之類的，一度，我很懷疑姐夫的精神狀況出了問題，但我想不通的是，姐夫怎麼會突然這樣呢？

他到底是受到了什麼刺激或驚嚇呢？

然而，這樣的狀況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就在我把姐夫接過來同住後不到一年的時間，姐夫就去世了。

那天，我因有事要到台中去一趟，出門前我看姐夫的情況不錯，他坐在院子中的涼椅上，邊喝茶邊看報，於是我便留下他一人出門，沒想到回來後沒多久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說姐夫目前人在醫院有生命危險。

我一聽嚇了一大跳，趕緊打電話通知兒子們，並匆忙趕至醫院。

到了醫院，我看到姐夫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趨步向前，只見姐夫的臉色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姐夫、姐夫！」
我試著呼喚他。

姐夫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緩緩睜開眼，他吃力地將頭轉向我這邊，眼睛雖是向著我，但目光卻投射在我遙遠的身後。

「他們……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
說完這句話之後的姐夫就斷了氣。

他們？他們指的是誰？我完全沒有頭緒。

根據目擊者的說法，姐夫當時像被什麼人追趕著似的，走得很急，還不時回頭張望，然後就在眾人還來不及反應之時，年屆八十的姐夫突然就像返老還童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矯健身手，躍過橋旁的欄杆往橋下跳去。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望著姐夫的遺物，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我想走到廚房去準備晚餐的時候，一本書冊自放置姐夫物品的紙箱上掉了下來。

「什麼東西啊？」

我咕濃著走上前，並經書冊拿起來翻看。

原來是類似日記本的東西，裡頭寫的都是些姐夫的生活點滴，前頭的字跡還算工整，愈到了後頭就愈顯凌亂，忽地，其中一頁的內容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姐夫所記下的、他在廣西柳州的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