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5 16:48:00小狐狸

小論林泠:抒情與現代(十)

(二)When and Where:時空的孤獨與物我的感發

前文討論過林泠詩中的自我,以及其詩作在情感上刻意保持的距離感,其實都已隱約提到一個問題:「我」的孤獨感、孤獨處境。這樣的處境當然是有意為之的,尤其在早期情詩中,「孤獨」的渲染可以強化「我」的唯一、絕對,以及情感的執著。然而「孤獨」的表現在林泠詩中也有前後期的差異,一方面是對孤獨的感受方式不同影響了詩作中「我」與題材的刻畫、選擇,另一方面,無論自我形象如何變化、題材如何更替,「孤獨」的表現或紓解都是不可忽略的,有助於形成詩作的風格。

首先就早期作品而論。前文曾論及,林泠詩作常將焦點集中於凝視、塑造自我,更加深了詩中「我」的孤單。「我」是唯一的、崇高的,也必然就是孤獨的。這樣的孤獨並不經由抒發情緒等方式呈現,而置之於遼闊無人的時空環境,「我」在此固著、等待,若非一座矜持的城牆,就是聽憑踩踏的雪地、任人索要的獻祭,眼前只有荒涼無邊的時空,以及永不停留、始終保持離去狀態的浪子。例如〈散場以後〉的「我」陷身在如融冰般流散的人群中,「一隻無目的蝙蝠/自暗中飛出,又投身於另一個/黑暗裡,沒有愚蠢的猶豫」;〈崖上〉的「我」獨自探訪衰圮的古跡,同被人間忽略;〈故事〉中的「我」獨自「在黑黝黝的山路上走著」;〈不繫之舟〉漫遊天地汪洋之間;即使是〈阡陌〉裡彼此相遇於田隴之交,隨即分離,留下一個注滿了水、蕩漾著愛情餘波的寂靜空間。「我」所處身的時空環境或黑暗或明亮,或廣大或窄仄,但共通之處是,這些空間與時間都是渾沌不可辨的:因為黑暗而摸不著邊際,或因為遼敻而沒有界線。

〈星圖〉是以廣大宇宙的發現者展現孤獨:

從這兒數過去
七倍的距離,向南──
啊,那就是啦。那是一顆
傳說已久的,還未命名的星星。

我是第一個發現的水手
夢土的開拓者
那確定它存在的,不是觀察,不是預言
而是我詩句織就的星圖。

此時,像引渡的聖者一樣,
我正對迷惘的人世說:
從這兒數過去
七倍的距離,向南……

全詩以水手瀟灑隨興的口吻發言,把「我」定位為一個「夢土的開拓者」,在林泠詩中並不多見。這樣的「我」遙遙指著遠處「傳說已久的,還未命名的星星」,成為先知、聖徒一般的孤獨者,迷惘的人世並不相信,因為「我」沒有具體的證據,其憑藉只有「我詩句織就的星圖」。因此,雖然作為一個可積極移動、選擇方向的宇宙航者,「我」沒有協助的同伴、沒有引頸盼望的追隨者,而必須獨自面對「七倍的距離,向南」的深邃天空:這是以個人的想像、願望為一場追尋的旅程定位,縱使希望與他人分享亦不可得。

另外,〈常夜燈〉則是處於狹小陰暗的空間中:

在子時,常夜燈的芯蕊
被一隻凡塵的手點燃了

一隻依然顫抖的
凡塵的手──
當時光的羽翼盤旋
孤檠頂幕的暗幃
   徐徐開啟
那永夜的照明,遂喚醒
   廊下
青磬紅魚頻頻的回音

以「一隻依然顫抖的/凡塵的手」喻「我」的渺小與孤獨,不是超凡入聖、擺落塵雜的神佛仙道,從「顫抖」的動作與「凡塵」的界義,可看出「我」雖然擔負了詩中唯一一個具體動作,卻不是開啟光明神境的無上火炬,反而帶有畏縮、卑微的意味。在夜最深的時候點亮常夜燈,光線的舒展如同「時光的羽翼盤旋」,將「永夜的照明」灑向斗室,回應它的是「青磬紅魚頻頻的回音」,包括「徐徐開啟」、「永夜的照明」與「頻頻的回音」,都是一種悠久持續的形象,彷彿修行之「我」可以獲得永恆,然而這樣的光線、回音,都來自於「我」:顫抖的、凡塵的手。因之,詩中的小小空間彷彿迴旋相感,此呼彼應,其實仍是「我」的自問自答而已。這個圓融、統一又孤獨的自我,以俗世肉身居處於神聖的佛堂,也就是對不同世界的跨越,然而無論如何跨越、融攝,如何仰賴青磬紅魚的持誦與參悟,終歸是唯一的、微不足道的「我」,與自己寂然的、重疊的對話。

此時的「我」如果要擺脫孤獨,必須直接走向他人、走向外在世界,而〈造訪〉正好是由「我」向他人移動的作品:

你不必驚異
昔日的遊伴,將十年的冷漠
在你家的門環下搖落

倘若時間是誓約,我已撕毀了
時間的記錄,那遠遠攜來的一身塵土
已經為這小城的風沙拂盡

貫串全詩的是象徵時間的塵土,在十年的睽隔之後,藉著造訪的行動拭去塵土,敲動門環也就代表搖落身上塵埃、抖落漫長時間中的冷漠。時間在兩人的關係中扮演的不是溝通,而是阻隔,如同誓約一般牢不可破地記載著別離之後的人生,記載別離。然而微妙的是,這「遠遠攜來的一身塵土」,雖然經過「我」的主動拍拂而落盡,「我」的身上卻又重新蒙上一層「這小城的風沙」。所謂「小城」,可以視為「我」所造訪之人的象徵,拂去了「我」身上的塵土而覆蓋上這一層,似乎是與「我」分享過去的自己,傳述自己的十年生命;就這個角度來說,「我」的孤獨是可以透過行動消解、去除的,「我」與他人縱使睽違已久,也還可以共享彼此的風霜痕跡。然而,這首詩後面還隱藏了另一層難以紓散的孤獨感:「我」若非被自己的一身塵土包裹,就是抹去自己的塵土、披覆上他人的。當「我」分享他人的生命之時,必須先去除自己的過往,兩者只能選擇其一,無法相容並存。因此,「我」始終是孤獨的,若非獨自承擔龐大卻沉寂無人的空間,就是在走出閉鎖空間後復為只能單向流動、一去不回的時間阻絕,「我」永遠無法成為「我們」,除非放棄自己,成為「你」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