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5 13:07:00小狐狸

小論林泠:抒情與現代(九)

這首長詩大量運用敘述語法,寫出明確的動作和細節,展現青春時代的天真、自以為是,科學就是實驗的驗證,年少的「我們」並不真正深思它與人生的深層關係,而直接以近似雙關語的方式聯繫「繁殖天竺鼠」與青春男女的戀愛遊戲,「肢體」的接觸才是他們想實際測試的「電路」;將麻醉劑chloroform譯為「歌樂坊」,使青蛙的麻醉沉睡如同「墮入」歡樂窩,之後再難測量應該高潔純淨的靈魂。凡此種種,都顯示出少年們的茫然與空蕪。「少年斑白的教授」向這一群茫蕪的青少年筆劃時間與空間的涵義,其實等於面向了他所要闡釋的時空就是一片「舉目的茫蕪」,茫蕪的既是接受知識的少年們,也是作為客體的知識與真理。因此,林泠大幅敘述少年男女的茫然無知,其實是烘托出師長深刻結合了科學與人生的形象,所以課堂上的微積分可以解釋「人類/在不規則律動囚禁下的/無限的分和聚」,莊子「以有涯求無涯」的詰問可以解釋人類對科學的倚賴,以及科學究竟可以給予人類什麼答案的質疑。這些細微的轉折之處,其實是彰顯師長形象的重心,林泠卻刻意淡化,將這些語句藏在對少年男女的描摹之間,展示了時間與思維的運作過程,而使感念師長、自我惋惜等等主觀情感隱匿於全詩底層,粗讀似乎只有生活的敘述,嘆惋之情則或隱或現,節制而內斂。

此外,在上引〈科學〉一詩中,又可以發現林泠突破語言常規,以達成詩意強化或轉折的設計。從筆者所加底線可以看出,林泠格外於詩句的迴行與分段用心,把應相連貫的主詞、動詞、受詞拆開,不但拆為兩行,甚至分屬不同段落的結尾與開端。例如「無翅的新鮮人//摸索」,即以「摸索」為下一段的開始,分別把「望著」與「一簇茫然空蕪的臉」、「那時我們都祇十八」與「或是十七」、「我們剛開始學會」與「繁殖」等句拆為兩段,都是在強化詩中人物的年少輕狂。再如「生命//不都是寄放在生存以外的/『它』處?」在「生命」一語之後提高、強化「寄放在生存以外」,已經使肉身與靈魂的區別十分鮮明,又再以迴行強調「『它』處」,則對生命究竟歸往何方頗存質疑,顯示出追求「科學」的一群人並不相信靈魂、不相信人生有科學所無法解釋的部分。以至於「我們更拒絕質疑/──向科學,它的/理念與極限」,已經可以承續前面數段的暗示,反省當年的無知與驕矜,又換段加強科學的理念與極限所「隱藏的強權」,則把「質疑」推得更深更沉重。於是,最後一段看似客觀陳述,卻可以藉輕巧的感嘆句法帶來無盡悲涼與哀惋、既篤定又矛盾徬徨的人生之思:「啊科學,它何其優美/且如此精確地/為我們計算人間的錯誤………」

這種藉迴行與換段以加強或點出深意的手法,在前文曾經討論過的〈網路共和國〉也有相當出色的運用。此外如〈墮馬的王子〉,亦以平實的陳述語法說明詩中「三哥」的經歷,在換段與迴行之際造成語意與思維的懸宕、落差,最後以「而我知道誰會/……在意。悄悄地/他避開我的目光;」總結前面直接的散文式陳述,使諸多對生活歷程的捕捉都成為彼此互相關心、在意的情感指標;繼而以「終於/我們觸及了/一個共同的盲點/對於生命:那不可剖解的//自慚與自圓。」的哲理式語句作結,提昇散文陳述與情感想像,不但彰顯彼此的相知相惜,也把「三哥」與「我」這樣特殊的、個人的角色,提高到所有生命個體都必須面對的尷尬難題。論者咸稱美林泠詩「自然流動的聲調節奏」(楊牧:4)、「優美的音色配合著內在的節奏,錯落有致」(藍菱:185),甚至承認「林泠詩歌的韻律節奏,可能是臺灣現代女詩人中控制得最好的一位」(鍾玲:162),早期作品已然,而近期在行與段的經營安排之上,對語言的流動音色亦大有幫助。然則,對林泠來說,詩歌的節奏感應不只是朗誦吟唱的設計而已,同時涉及了詩歌情致與思維的醞釀和變化,可說是林泠善用外在形式以強化、深化內在意蘊,取代過分直露的評斷或論辯,塑造抒情詩美感的卓越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