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21 22:07:15難防烈陽揪心似的冷箭

身是最高的山,腳是最長的路




達賴喇嘛:身是最高的山,腳是最長的路

採訪•口述=廖文瑜

如果外在世界是我們內心的投射,那麼在你心中住著一位什麼模樣的達賴喇嘛?為了拍攝西藏流亡五十年的紀錄片「高山上的老頑童」,資深媒體人廖文瑜與達賴喇嘛相會於羅馬、印度及瑞士,聽他訴說半世紀以來的悲歡離合。

聊起與法王近身接觸的經驗,廖文瑜的眼睛閃露出光芒。「去年達賴喇嘛到羅馬接受榮譽市民獎,在眾人的夾道歡迎、獻哈達的歡鬧氣氛下,法王走進記者會現場,幸運的是,我在眾人的推擠中正好站在法王的身邊,於是一路上法王握著我的手展開連訪。」她開心地笑說:「當時我好像被一道光圈住,現在我仍能感受到那樣的溫暖。」然而最令她為撼動的是,當問及法王流亡半世紀的心得時,法王說:「五十年來我們無家可歸,卻認識了很多不同膚色、文化、信仰的新朋友,還可以與許多科學家討論佛法與科學的微妙關係,我們建立起快樂而自由的新家,而且還可以秀我的牙齒(show my teeth)!」在大家還在一片錯愕之中,法王已經大笑地翩然離去。

「好一句show my teeth!經歷半世紀流亡,達賴喇嘛依舊笑得燦爛,那是什麼樣的人生智慧?」法王的笑留給廖文瑜無限的反思。

更記得請教法王與中共交手的過往,當法王談細數與毛澤東會面的總總,廖文瑜刻意打斷問:「現在你是否覺得毛澤東欺騙你?」法王只是定定地抬起頭,很認真看著她說:「I really don’t know. 」廖文瑜驚訝在失去家園、流亡半世紀,至今仍被打壓的達賴喇嘛,對於「敵人」仍如此寬容,她靜默了。

還有為了錄製一小段對話,製作團隊翻山躍嶺來到不見人煙的山腳,此時的達賴喇嘛穿著夾腳拖鞋,自在地吹著風,她把握僅有的時間,急忙地幫他掛上麥克風,但是麥克風電線卻糾纏一團,法王看了直笑說:「no,no,no」,隨即動手一起幫她拆解電線。「在他身上完全不見『大法師』架勢。」山嵐中,他赤腳,暢懷說回憶,宛如是置身在高山上的老頑童,幽默風趣,充滿睿智。

「每個人內心都住著一位那樣的老頑童,只要活出自己內在的神性。」在完成紀錄片之後,廖文瑜更是如此深信。「當達賴喇嘛被冠上法王,他被神格化;當他被尊稱為西藏領袖,他被政治化」此刻的廖文瑜只希望摘下法王所有的稱謂,如實地記下彼此的問答。

《逃亡》

神諭仍是西藏生活重要的一環,神諭的目的不單有預測未來,在某些情況下,他們充當治病者的角色,其所主要的功能還是幫助人們修習佛法。

Q:當您決定從拉薩逃亡,是否透過祈禱幫助自己做出判斷?A:許多時候在未做重大決定時,內心總是焦躁不安,一旦拿定注意,就不需感到遺憾,也不用擔心後果,因為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1959年3月17日,西藏的情勢很不明朗,我別無他法,只好禱告。通常在做重要決策時,我會盡可能地採納雅言。如果還有矛盾之處,我會請教「涅沖神諭」(西藏涅沖寺的神祇金剛扎滇,被認定為達賴喇嘛的個人護法之一,每有重大事件,祂就會附身在靈媒身上,以近似扶乩的方式傳達神諭。)每次降神都必須耐心等候,祂像一位古代長者,個性孤傲又嚴峻,令我驚訝的是,那天祂的指示前所未見的激烈:「快走!就在今晚!」祂清楚地描繪出逃亡的路線,然而我並沒有立刻決定逃亡,最後我再透過靈修的方式,專心一意地進行審視全局,才決定服從神諭。

離別前,我來到供奉大黑天的佛壇,推開厚重的大門,一群和尚正在誦經禱告,許願油燈綻放光明,糌粑在祭壇的盤子裡、宗教壁畫隱隱晃動……。一位和尚敲起銅鈸,那樣的聲音讓人心靜;另一位和尚吹出悠長而哀傷的號角聲。我獻上一條白絲的哈達,代表贖罪以及回來的意願,那是傳統西藏的告別儀式。默禱後,我讀了幾分鐘的佛經,對著「建立信心與勇氣」的章節低吟良久。

離開佛壇,我在平臺上走了一圈,遙想平安抵達印度的情景,想像重回西藏的情景……。

Q:您是以什麼樣的心情離開家鄉?

A:當然是很悲傷。因為藏人非常信任我,對我有許多期待。那晚,我無法帶走太多人,包括我的喇嘛護衛、其他喇嘛,還有清潔人員。他們對我非常忠心,我也視他們是朋友,把他們留在西藏,讓我非常悲痛。當時我有預感,西藏的局勢會在我離開後急轉直下,但我還是得離開。

被俘虜的念頭令我恐懼,那時我們必須經過解放軍的駐紮地,漆黑的夜,不能開手電筒,只能依靠月光行走。另一個讓我非常悲傷的是,一路上護送我數百位之多的護衛及西藏政府,在跨越藏印邊界時,我們彼此道別,我知道折返西藏時,他們勢必會跟緊追在後的解放軍產生衝突,甚至因此犧牲生命。想到此,我就覺得十分哀傷。

Q:您兩歲被認定轉世,從此被迫離家。以我們來看,「出家」等同於「離家」,請問何處是您的家?是誕生在安多省的農家?拉薩的布達拉宮?還是此生停留最久的印度達蘭莎拉?還是……觀世音菩薩的淨土?A:有句西藏諺語:「任何一個地方,讓你覺得快樂,那就是你的家。」一旦成為僧人,就必須遠離世俗的家鄉,因為那是修習「出離心」的功課。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對自己的「家」就不會那麼執著。

然而擁有「自由」很重要,沒有自由,就無法充分發揮創意,所以有一天我們要取得「某種程度」的自由,肯定會重回故土與故人相聚。身為佛教的修行者,我對不同種族的人,都一視同仁,我一直都準備好要回鄉,只是五十年來,我居住在印度這樣一個低海拔的國家,加上年紀老邁,回西藏後,如果住在高海拔的城市拉薩,或許對身體會造成負擔吧。

Q:背負著西藏未知的未來,與無數流亡藏胞的精神寄託的您,是否經歷過自我認同的危機,或者無奈地背負如此重責大任?A:我一直認同自己是個簡單的修行者,那就是真正的我。達賴喇嘛是人為的制度,只要人們接受達賴喇嘛,他們就會接受我,但我內心深處,一直把自己視為出家人,甚至在夢中,所以靈性或宗教的生活,是我所大感興趣的事,我仍想多學習。

至於政治方面,我只有些許經驗,對於沒相當準備的人而言,那是很大的責任,這並非我自願參與的活動,而是西藏人民對我的希望和責任,要求我必須完成的任務。

《修練:開發慈悲心》

如果五十年來我一直留在布達拉宮,我依舊會是那個心胸狹窄、神聖不可高攀、親近的達賴喇嘛。

Q:流亡半世紀,西藏文化與宗教在快速漢化中急遽消失,對於中共,您不斷重申不支持西藏獨立,也要求信眾修持菩提心,希望流亡的藏胞不要恨中共,而這樣的慈悲心如何修得?A:如你所言,沒有苦難的修行者就沒有機會修習安忍或是包容。我們只有從為你製造問題的人身上才能習得!這是測試自己的黃金時刻。沒有苦難時,我看起來像個聖人、好修行者,但真正的考驗是,當你面對苦難,能否平靜、忍辱負重。修行人要切記,有時候我們可以對敵人的「行為」生氣,但不能對迫害我們的「人」動怒。以這樣的方式對敵人修習慈悲心,並試著阻止他們的惡行。

Q:所以您認為現在西藏正面臨一種修行的契機?

A:西藏有句諺語:「把惡轉成善。」對修行者來說,逆境可以轉為順境。一位被中共勞改二十年的修行人告訴我,那段日子是最有利修行的時候。然而要整個民族都這麼做很困難,如果真的做得到,世界就不會有任何難題。

Q:那麼您認為自己通過「感謝敵人」的考驗嗎?

A:應該通過了吧。流亡五十年,我從無家可歸的失落,到找到新家園的喜悅。此外,透過與各種人物交談讓我獲益匪淺,無論是宗教人士、政治家、自由鬥士,還是商人、科學家、各種病人等。

小時候我的好奇心就強,每次有人給我玩具,玩一陣子後,我會把它拆開,看看裡面藏著什麼祕密,因我好奇模型汽車為何會走動。就算到現在,有人拜訪我,我總是好奇地請教他們,問商人經濟商業的問題,問科學家科學領域的研究,問宗教人士他們的靈性傳統與靈性經驗……。遇見一個人就增加一分知識。

累積五十年的經驗,觀察世界重大的事件(如恐怖攻擊事件),我更堅信我們要更努力地覺察、開發內心的價值,例如慈悲心。因此我所到之處都會跟聽眾清楚地指示,發展物質有其重要性及必要性,科學及科技的持續發展,對人類來說是件好事,但還必須把更多注意力放在開發我們內在有價值善的思想,如此生命會變得更圓滿。我們不能忽略,要成為一個快樂的人,必須擁有利他的心,因為內心對他人的熱愛,才會產生自信,而自信會帶來更多決心與意志力。

Q:面對困境,我們通常很難笑得出來。而您與您的同胞經歷那麼多困頓,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為何還能笑得那麼燦爛?

A:從宏大的觀點來看,人生的悲劇、艱難處境,都是輪迴(婆娑世界)的本質。當你用這樣的態度來看待悲劇,就會愈挫愈勇,即使是再大的悲劇、痛苦,或困難,都會激發內在更大的力量與意志力。就能夠在安心上發揮很大的作用。我想很多西藏人,以及我的兄弟姐妹,因為抱持那樣態度,所以能夠笑口常開,或許是我們父母流傳下來的基因吧!哈哈!所以每當我聽見壞消息,我會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有時候能從中發現一些正面的事,心態會更加平衡。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說,無論是佛法,還有部分心理學家,基本上都認同心態調適的影響力。以憤怒為例,當你憤怒時,會覺得所憤怒的對象非常可惡,然而其實其中有九成的可惡是自己內心的憤怒所投射的,所以當你減少憤怒,或是起慈悲心,可惡的對象就會變得相當可愛。哈哈!懂得「善用其心」就能帶來很多便利。心有了正確的態度,就不會有那麼多讓你覺得痛苦、壓力的情緒,當你能夠悠然地面對一切,雖然不容易辦到,卻
也是唯一的方法,讓你能夠開懷大笑。(文字整理:楊雅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