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31 11:34:02來自星星的喵
路上慢慢想
路上慢慢想
作者:謎卡(mika lin) 出版社:凱特文化 出版日期:2018-09-12 00:00:00
始終在無窮世界的抱擁中,緊握浪漫,
昨日是不滅的光,而所有的明日,一路慢慢去想。
舊靈魂語法的新世代行旅者——謎卡,以強韌意志與柔軟的心,在不斷變動的日常裡,書寫其面對世界與生命之愛。
澳洲、越南、菲律賓、尼泊爾、波蘭、阿爾巴尼亞、馬其頓、北極圈等國度的青春短札,十五座文化各異之城的懷人、憶情、思鄉、念舊,與讀者交換一場永恆的青春之夢。
我一直相信想要了解一個地方最好的方法,
就是去看看當地的人們如何生活,如何愛著彼此。
謹以十五座城市,致敬一段青春之旅,
從遼闊的歐亞記憶裡,理解生活的初衷,
在極圈與大洋之間,尋找未來的臉,
輕裝上路,一輩子果敢面迎遠方!
謎卡說:「雲縫間撒下暖暖的陽光,空氣裡有雨過天晴的清新,混著泥土和仍濕漉漉的葉子,這是離開了大城市才有的味道。」
於是選擇上路,她試圖在複雜多變的世界,找尋自己的平衡,關於命運、情感、價值觀等等命題,她比所有人提早一步去面對生命周遭的環境議題、文化興衰、人文逆境……她仍青春正盛,卻已在勇敢述寫年輕而重要的一頁,一天一年。
短短年歲,她擁有了極高的旅行空間跨度,從歐亞國度至大洋州,甚已駐足北極圈,來自澳洲、越南、菲律賓、尼泊爾、波蘭、阿爾巴尼亞、馬其頓的消息,皆是她銘記在心的念念不忘,那些源自人際的良善與分享、那些城鄉間的溝通與互動,必須經由更多發掘、探索,才得以領會。書中的十五座城市,是十五種生活的真相,亦是十五種情感的流動,超越國籍、語言、歷史的限制,在謎卡清晰的視野裡,時間是一致的,愛也是一致。
於是她決定,「我只想好好寫字,認真去愛,在心裡一個柔軟的地方成為真正的自己,以及毫無保留的,隨著音樂放肆跳舞。即使看起來很蠢也無所謂,即使會痛苦或悲傷也無所謂,只要用盡全力的感受每個當下,人生就可以沒有悔憾。」
★內文試閱:
父親觀察日記∣越南Vietnam_胡志明市Hochiminh City
十四個小時的飛行,像船舵沈沈拖著時針笨重地前進,努力讓自己睡著了,又醒來,時間一點也沒有轉瞬即逝。
越往東,天色就越暗,從黎明到此刻,機窗外,由雲朵堆積成的夜灰色。想起父親已經安排好接下來三天的行程,想起他在電話那頭仍舊急躁但難掩興奮的口語,絲毫沒有抱怨我突如其來的短暫造訪。胡志明市(Hochiminh City),與高雄的直線距離一千九百六十八公里,父親離鄉工作,一別恍如隔世,那個記憶裡爬在他肩膀上撒嬌的小不點,如今一個人結束了長途旅行,在從杜拜(Dubai)轉機回家的路上。十年來,第一次降落在越南,新山一國際機場(Tan Son Nhat International Airport),胡志明市,這個父親獨居了十年的陌生城市。機翼不安地晃動,彷彿在距離地面不遠處搖搖欲墜,我不停地想啊想啊,歲月裡一方一方難以忽視的空白格,我不停地想啊想啊,到底我們在彼此的生命裡,錯過了什麼?
「我在六號柱等妳。」手機收到父親三、四通未接來電與訊息。
「知道了。」
經過例行的入境檢查,終於把兩個背包放上推車,玻璃門一開便是一陣令人融化的熱氣。六號柱……六號柱,父親穿著涼鞋,我加快腳步奔向他,擁抱,想表示親暱,實際上卻並不熟悉彼此的那種擁抱。
父親的身形小小的,有著啤酒肚,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歲月的痕跡已佈滿他臉頰,像細水長流侵蝕著的岩壁,深深淺淺地刻著那些年華。並沒有問太多關於我這一路上的事,在計程車後座父親摟過我的肩,說著明天要去參觀越戰時期的古芝地道(Cu Chi Tunnel),早上八點出發;說著我們住的這一區,離機場很近;說著哎呀,你還沒吃飯,等等在附近隨便吃吃吧,明天再帶妳去吃龍蝦大餐。
「龍蝦大餐!」
我眼睛都亮了,在剛Check In的旅館裡手舞足道。父親問,我在其他國家旅行時,吃海鮮貴不貴?我說不知道,一個人在外,很少會去餐廳,大部分簡簡單單的啃個Kebab、三明治便解決了。
「嘿嘿嘿,對!明天龍蝦大餐!」
他看我開心,便笑瞇了雙眼,跟爸爸在一起真好,在爸爸身邊就是可以當個小公主。
那間旅館裝潢老舊,但價格便宜,房間寬敞,還有大大的雙人床,最重要的是距離父親的辦公室只有步行兩分鐘的距離。
「本來想說妳可以睡我那,但我打呼很大聲。」父親說,所以決定還是分房比較好。講話的同時他開始數錢,我注意到他習慣性皺眉,一張張越幣鈔票,從一千起跳到十萬、五十萬、一百萬……實在太多個零看得我頭昏眼花。「這些妳放包包裡吧。」父親遞給我一疊鈔票讓我瞬間成為百萬富翁。他一直是個大方的人,母親總說:「妳老爸要是有錢的話,天上的星星都買給妳。」
稍稍安頓好之後,我們下樓到附近吃河粉,他交代我別在路上滑手機,小心被搶。
「哇,天氣好熱,我去買涼水。」結果他卻買了一盒紫色的冰淇淋回來。
「涼水已經賣完啦。」父親坐回板凳上,二話不說大口大口挖著冰往嘴裡送。
「但冰淇淋並不止渴啊。」我愣著。
「哎呀,管他的,冰冰涼涼的就好。」他開始思考著我旅館的房間裡是否有冰箱。「待會沒吃完的就放回冷凍庫裡。」結果整盒紫色,可能是芋頭口味的冰淇淋,在我吃完河粉的同時也已被父親清空,乾乾淨淨一點也不剩。
他要我去隔壁超市買我需要的東西,逛了逛,買了一串芭蕉。
「就這樣?妳多買一點餅乾水果放房間裡餓了吃啊。」
「牛奶呢?要不要牛奶?要麵包嗎?」
「只待三天耶,買多了吃不完。」我說。
父親送我回到房間後便離開了,再次提醒我:明天早上八點,明天有龍蝦大餐。他走回公司樓上,他一個人住著的房間。父親總穿著皮製涼鞋,有厚厚的底,我們站著的時候可以直視對方的雙眼;他精神飽滿,走路筆直,牙齒因長期抽煙而發黃,不知道他有沒有染髮,但稀疏的頭髮仍是黑溜溜的。認識的叔叔阿姨們都說,他天性樂觀沒有煩惱,所以三十年如一日,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老去,我天真聽信他們的話,還以為父親真的不會老。
躺在床上,在胡志明的第一個晚上,我思考著,父親這些日子,到底過得怎麼樣呢?他快樂嗎?心中有著遺憾與憂愁嗎?我忍不住去想,卻又不敢多想,深怕一不小心就要掉眼淚。
我是睡不著的,身體已經躺在燒燙的亞熱帶,腦與神經系統還滯留在八月底歐洲微涼的清晨,當有人對我輕巧的來來去去直嘆羨慕與不可思議,我卻渴望一個船舵溫柔勇敢的綑綁,給予雙腳著地的力量。總之,我是睡不著的,這間老舊的旅館裡,沒人可以談話,我也不太敢東張西望。
典型的胡志明市夏日,像身上披了一塊又濕又熱的抹布,路上水洩不通的機車數量遠遠超過我的想像,擁擠的交通裡,一車又一車大巴士滿載西方臉孔背包客,遠看像一台一台電視機,隔絕著裡外世界。我們也搭上了觀光巴士,導遊用流利的英文解說越南歷史,父親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坐在這裡只是為了帶第一次落地胡志明的我看看觀光客都會走的路線。
古芝地道是越戰遺跡,當年越南人利用又窄又小的地下隧道成功擊退身材高大的美軍,現在這裡成了旅客絡繹不絕的觀光勝地。黝黑又瘦小的導遊,在地道與洞穴之間靈巧穿梭,尾後跟著整團陌生人,園區裡其中一個像水溝蓋般的地洞,遊客們可以下去體驗拍照,蓋上水泥蓋,再鋪一點樹葉,可說是與環境融入得毫無破綻,伸出一支槍口,敵軍恐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我也在父親的鼓舞下鑽了進去,黑暗、幽閉的狹小空間,連我的肩膀都有點太寬。陰天下的竹林又綠又灰,在微風吹拂的葉片之間彷彿還聞得到槍林戰雨的血腥。我心不在焉,整趟古芝地道巡禮,都在觀察我的父親:異鄉十年,他仍講著流利又道地的台語,必要時在胡志明街頭夾雜幾個破碎的越南文單字。父親每到一個定點便坐在一旁,原來快要七十歲的他膝蓋不好,鼻子也不好,我看著眼前這位理當是世界上與我最親近的男人,才發現在我心裡他與這座城市是一樣的,陌生。
要趕回城裡吃龍蝦大餐,交通卻不怎麼給面子。坐在偌大的巴士裡搖晃,傍晚時分堵車嚴重,窗外的景色從水稻田旁奔跑的孩子轉換成動彈不得的車陣與空污。巴士是時光盒子,我總這樣想,一個人搭車是與自己獨處的時間,兩個人一起搭車,則是在繁忙的生活中獨立於世外的片刻,也許只有這個時候我們可以好好講話,也許只有這個時候,沒有手邊的其他事情可以作為迴避,平時開不了口的話題也可以像河流般理所當然的順勢而下。
「你會想念台灣嗎?」其實想問的是,想家嗎?我的言語仍然迂迴。
「想啊,想念台灣的食物。」
我也是呢,旅行時最想念台灣的食物,又何況是在台灣土生土長生活了五、六十年的父親呢。
「蚵仔麵線,臭豆腐,滷肉飯,我最喜歡吃滷肉飯。」
他細數著台灣小吃,那是我第一次觸碰到父親的鄉愁。
「不想回台灣嗎?」(不想回家嗎?)我問。
「在這賺錢啊,回去能幹嘛呢?」
「我養你啊。」我說。「你回來吃我的用我的。」
嘖嘖,父親發出的聲音好似嘆息,又好似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還能吃幾年呢。」他說,而這並不是一個問句。
「人生啊……」父親欲言又止。我望著他,他望向窗外,沈默片刻竟像停滯的永恆般漫長,彷彿那語句卡在很深很深的內臟之間,動了動喉結,幽幽的說:
「快過去了。」
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被敲碎了,我看見父親的身體在眼前化成沙,散落滿地,我恐懼地伸手去抓卻怎麼也湊不回完整的原貌,就像無論如何拼命奔跑也追不上時間的流逝,頻頻回頭也只能徒然望著那些錯過束手無策。窗外無風也無雨,只有我的心底悄悄破了一個洞,滿地的沙被風吹散,落入在無聲無盡黑暗。
往後的每一天,我都活在明白自己正漸漸失去他的悲傷裡。
生物距離∣尼泊爾Nepal_加德滿都Kathmandu
生物距離指的是兩個同類生物在一起,彼此可以感到最舒服的間隔距離。
人類的生物距離,不僅關係著人際交流,還包括交通與建築,除了個人習慣之外也隨著不同國家文化,成為日常中的一部分。例如日本人的生物距離之大,連打招呼都只在禮貌距離內互相鞠躬;開車也是,有一天我發現很難在日本馬路上拍到一張街道上沒有車的空景,因為等到前一台車剛從鏡頭右邊離開,後面的車才剛從左邊探出頭來。比較起來,台灣人的生物距離稍小一點,不難見到路上前後車貼很近的狀況,還有台北的老舊公寓,巷弄狹窄到陽光都灑不進來,不知是環境造就了人們的習慣,還是人們的習慣打造出這樣的環境。
撇除文化與外界關係,我的生物距離是兩極化的,彷彿有一條線深深的在我身體周圍劃出一個圈:線外,你是陌生人、你是朋友,但請不要靠近我,心理或生理上都是,別問我心裡的事,別觸碰到我的肌膚,一但對方有試探的意圖,總會嚇得我立即退後三百步。但線內,你是我的親愛人,走路要勾著你,坐在椅子上要貼著你,恨不得把自己縮小裝進你的口袋裡。
然而,來到尼泊爾,重新塑造了我的生物距離。
為節省計程車錢,我來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尋找公車前往市區兩公里以外的猴廟(Swayambhu),加德滿都(Kathmandu)的公車沒有時刻表,沒有號碼,也沒有LED招牌顯示「即將到站」。一輛一輛箱型車擠在公車站排前,像大拍賣一樣,公車小弟探出頭或半個身體,大喊著目的地,一次、兩次,沒人上車就關門開走。
來往的人群在人行道上摩肩擦踵,似乎習慣了擁擠,絲毫不在乎他們經過時,半個身體都撞在你身上。乘客在一片混亂中井然有序,對我而言這一切像是場聽力大考驗,公車小弟喊的每個地名,對於我這個異鄉人來說都是被拋在空氣中的聲音,毫無任何意義。我試著在零碎的聲響中尋找熟悉的頻率「Swayambhu」,足足在路口站了二十分鐘,一台又一台公車來了又走,聽起來都不像是S開頭的發音,幾乎絕望得以為已經錯過往猴廟的車,心裡懊惱著用走的都差不多到了。就在要放棄的同時,聽到一台破舊的麵包車緩緩靠近,門口掛著一位黝黑而纖瘦的年輕男子,嘴邊喊著:「Swayambhu、Swayambhu。」
麵包車內約有十五個座位,站著直不起身,座位之間沒有明顯的分線或是間隔,男女老少腿貼腿的坐著。全車好像我最尷尬,不是因為外國人,是因為我的生物距離正感到被侵犯。
「太近了,隔壁這位太太。」我當然是沒有說出口,努力嚥下心裡的糾結。車子並不是真的這麼擠,但所有尼泊爾人都若無其事的跟身旁的陌生乘客貼在一起,過了幾站原本坐在旁邊的婦人下車,緊繃的我以為終於鬆口氣,這時一位阿伯上車,一屁股坐下,大腿、肩膀全和我黏在一起,我坐在父親身旁都沒有這麼近的距離。公車搖搖晃晃的穿過市區,我注意到即使還有空間,人們真的不介意互相擠在一起,也是好事一件吧,也許這是尼泊爾人之所以讓人感到溫暖的原因之一,幾乎不存在的生物距離,腿貼腿,心貼心。
抵達猴廟時天色已漸黑,暮色昏黃了整座建在河谷上的城市,一棟棟房子如積木般方正,走在兩千五百年歷史的石磚上,空氣瀰漫著虔誠與寧靜。準備回旅社,卻找不到回程的公車站牌,索性用走的,不疾不徐地散步回去,入夜後的加德滿都像停電一樣,真恨不得自己隨身攜帶登山的頭燈,夜雖暗,卻如散步在自家樓下般平靜無比。
第二次、第三次搭公車,已經逐漸融入了當地人的生物距離,只是當這樣的親近拿到馬路上,仍是讓我忍不住捏把冷汗。所謂的保持安全距離並不存在,即使狹小的縫隙都可以讓駕駛在夾縫中求生存,甚至走在路旁,時不時手臂會被經過車輛的後照鏡撞上。有一天走在市區,突然一個外力從背後將我往前推,心想是一台手推車嗎?回頭竟然是一輛緩緩開在路上的休旅車,輕輕的若無其事的,像其他行人般毫無距離感,貼在我的背上,我只能雙手一攤,莫名其妙又哭笑不得。
仔細想想,似乎發展程度越高的地方,一切越是井然有序,生物距離越大;而我卻漸漸喜歡上加德滿都這種出其不意的混亂感,再次搭上擠滿當地人的小巴士,望著窗外的沙塵,竟然也漸漸的,在陌生人的鼻息與司機播放的廣播歌聲中,找到一分油然而生的安全感。
你眼裡的海洋∣尼泊爾Nepal_班迪布爾Bandipur
那是一個陽光普照,氣溫仍然冷冽的午後,在房間裡還能聞到從水泥牆溢出的寒意。加德滿都的空污如往常一樣嚴重,抬頭看不見藍天與太陽,但可以感覺到光,折射穿過空氣中的塵粒,閃閃發亮,整座城市像有人抓了大把金粉撒下。
「約瑟夫。」他自我介紹,然後問了我很多問題。
我在青年旅館的頂樓遇見他,他一定知道自己笑起來有多好看,所以總是笑著。這個笑容替他換來了為期六個月的多次入境簽證。這是他第二次來到尼泊爾當志工,做的是很辛苦的建築工作,一磚一瓦幫忙村莊蓋學校,他說他是個什麼工作都願意做的人,能夠付出一己之力是很幸福的事。去年學校的落成典禮上,孩子與村民們的笑容帶給他許多感動,讓他今年決定再次回到這裡。
一件藍色條紋的連帽上衣映襯著他淺藍色眼睛。濃濃的法國腔講起英文來像巧克力慕斯蛋糕,帶著低沈的苦甜。加德滿都並沒有太多高樓,印象中甚至還沒有看過電梯。站在五樓的高度便可俯視這座城市。頂樓的四面都以玻璃窗圍著,溫室效應般在十度的一月裡收集了滿屋懶洋洋的溫暖,旅人們窩在彩色的地毯上彈吉他,抽大麻。
我們一起下樓吃午餐,在尼泊爾的日子彷彿一場慢速放映的電影,所有人都不疾不徐地吃飯,不匆不忙地過街。經過車水馬龍的交通要道,路旁有披薩店和等待客人的三輪車伕。我們轉彎穿過一棟建築物,天外有天般發現拱廊盡頭是一間露天的當地小吃店。約瑟夫說在加德滿都,便宜又道地食物都藏在巷子深處。
Momo,二十元台幣
蔬菜炒麵,二十元台幣
雞肉炒麵,四十元台幣
啤酒,一百元台幣
啤酒永遠是路邊攤裡最貴的品項,因為都是外國人在喝的。點了炒麵和一份類似小籠包的Momo,坐在風一吹就會飛走的塑膠椅上,喝著啤酒我們毫不在乎桌上的灰塵,畢竟漫天沙塵的城市和熱水系統不穩定的浴室都讓人提不起保持乾淨的興致。我們一見如故,有說不完的話,從尼泊爾聊到法國,聊到台灣,從國家政治聊到家裡養的小狗,然後說到尼泊爾中部的山城班迪布爾(Bandipur)。聽說這個距離首都四個小時車程的小鎮人文薈萃,天氣好時可以遠眺喜馬拉雅山脈,也因知名度不高而寧靜悠閒。
「也許明天下午出發。」要一起去嗎?約瑟夫提出邀請。
午餐後我們沒有留下聯絡方式,抱持著會在屋頂上再次相見的默契。
隔天一早我和室友巴德騎著租來的摩托車出門閒晃,預計兩個小時的路途因為交通狀況拖延著,他還想越過兩個山丘,我一心只想回到那個屋頂,至少和約瑟夫說聲再見,生怕時間晚了就要與他擦身而過。茫茫人海裡,一個巧合能從天涯來相逢,一秒之差也能成為再也找不到彼此的錯過。沙塵漫天,黃昏混雜著市區車水馬龍的吵雜聲搖曳在天邊,心想他勢必已經離開了,就這樣吧,有緣就會再相見的。原本的焦慮也在時針推移之間一點一點的流失,漸漸平靜了下來。
「喝杯茶嗎?」巴德問。
我們回到青旅頂樓,點了平均要等三十分鐘才會送上來的奶茶。躺在吊床上晃啊晃,交誼廳中間佇立著鐵製旋轉樓梯通往加蓋的平台,我赤著腳,小心翼翼踏在間距太大的鐵條一步一步往上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隨風飄揚著的風馬旗,五彩旗幟在時光洗滌中染上風沙的顏色,沿著遠方的風景,一回頭焦距再次拉近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藍色條紋的連帽上衣,靜靜坐在角落長椅上,抽著手裡的捲菸,與盤旋在空中的黑鷹相映成一幅畫。
「嘿。」我不願打破這片寧靜,輕輕發出聲音。
穿著藍色條紋的男孩過身來,嘴角淺淺上揚,深長的眼神好似說著:妳在這呀。
基於某些原因約瑟夫沒有在那天下午離開加德滿都,我也沒有前往原本計劃造訪的波卡拉(Pokhara)。在城裡逛著晃著的幾天,我會在屋頂上遇見他,旅人們三五成群,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有時隔著幾張桌子,每當我望向他,總是會看見他也正在望著我。
即將離開尼泊爾的倒數三天,我們將大背包留在青年旅館,搭上滿載當地人的迷你巴士前往班迪布爾。我們吃完早餐才上路,旅程顛簸,四個小時的路程在風塵與交通阻塞中無限延長。還沒抵達目的地,太陽已垂在遠方山頭慵懶欲眠。
「我們會不會太晚出發?」我有些懊惱,天似乎快黑了。約瑟夫的視線從窗外收回到身旁,捏捏我的肩膀說:「不會,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
他總是笑著。我注意到他幾乎沒有在使用手機與網路,閒談中得知,二十七歲的他在三個月前為了旅行時有GPS地圖可以看,才買了第一支智慧型手機。他好奇的看著我在社群媒體上傳訊息、回覆留言,問我這是什麼意思?那個功能是什麼?我感到又好笑又奇怪的回應著他,一心想著,「你是古代人嗎?」
路途漫漫,巴士上重複播放著一張電音舞曲專輯,我說好險不是夜車,否則如此動感的節奏是多麼擾人啊。約瑟夫噗滋地笑了,分享著他曾經在尼泊爾搭長途巴士,車上那張CD只有一首歌,整整聽了十四個小時小賈斯汀(Justin Bieber)的〈寶貝》。我的注意力在手機螢幕與窗外風景之間游移,然而只要抬起頭,總是會看見約瑟夫凝視著枝頭上的鳥群、山谷間的溪流或者是那沒有盡頭的蜿蜒山路。我突然深刻感受到身旁這個人如此踏實的存在感,沒有雜訊,沒有動態更新或即時新聞,只有我們,此時在這個世界上某個角落並肩坐在一部搖晃的老舊巴士裡往山林走,這一刻的心情與感受是私人的,只存在於這個當下,只流動於參與者的時空中,稍縱即逝並且永遠不會再重來。
我索性開了飛航模式,將手機丟進背包裡,接下來的兩天都沒有再拿出來過。待在尼泊爾的日子裡,一直等不到一場雨將空氣洗淨,每每遠眺都有如霧裡看花。即使站在班迪布爾山莊的民宿陽台上,喜馬拉雅山脈也只能從牆上掛著的照片中一探究竟,我們沒有等到雨,也沒有等到晴空萬里的壯闊美景,說不清刷白了天空的是霾還是雲,離開前,幾座覆蓋著厚厚積雪的高聳山峰在雲霧間曇花一現,彷彿飄在天際的島嶼般如夢似幻。我瞇著眼竭盡所能的渴望再望遠一點,渴望穿透這令人不可知性的美麗與神祕,再看得深一點,然後我失足跌入山谷裡,被孩子們的歌聲溫柔包圍,被割草機與蟲鳴鳥叫交織成的羽毛輕輕接起,放下,埋入泥土裡。
大部分的時間我們沿著丘陵的稜線散步,遇見一些山羊,背著樹葉的婦女們,在洞穴裡遇見黑暗中祝禱的修行者,在暮色時分靜看家家戶戶燃起一盞煤油燈,飯菜香冉冉飄散在谷間,放學的孩子,坐在路邊吹風談天的青少年們。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故事,一切都很剛剛好,剛好的相遇與剛好的夕陽,剛好的夜深與剛好的午餐。在尼泊爾的日子是慢速放映的膠卷影帶,棕色的那種,佈滿許多刮痕卻無比溫柔。約瑟夫總是說:「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我總在他的眼裡看見海洋,在專注的對待每一句談話中感受到時空。如此而已,在一個人的眉眼之間明白了什麼是真實,知道這個世界是充滿愛的:用心感受萬物的同時,也被萬物認真地愛著。
「謝謝你。」回到摩肩擦踵的加德滿都,約瑟夫送我去搭車。那件藍色條紋的連帽衣上,是塔美爾婦女手工製作的雙層布料,細節處繡了浪花般的圖騰,正適合尼泊爾一月的低溫。離別的擁抱,輕輕說——
「謝謝你在這紛亂又匆忙的世界裡,如此溫柔的存在著。」
如何說再見∣北極圈Arctic Circle
在這趟北極長征裡,每個人的雪橇有六隻雪橇犬,依照駕駛的體型去分配狗兒大小。整個隊伍二十四人,二十四台雪橇和一百四十四隻狗。恰克、力皮、傑克、帕基、李奇和莉雅,是我這四天雪地裡的毛夥伴,要照顧這群好動的哈士奇,又要控制他們,是每天花最多力氣的事。第一次見面,是在歷經兩天的基本訓練後,準備好踏上長征之徒。上百隻狗拴在樹林間,這是最興奮的時刻,從遠處便可聽見此起彼落的狗嚎,大夥們一一將背包從巴士上卸下來,分裝了其他多餘的行李,只帶必備品上雪橇。
「準備好與你們的狗見面了嗎?」吉琳娜說。
事實上,即使對於狗狗狂熱人士而言,身處於百隻狗兒之中其實也不是一件如想像中夢幻可愛的事,除了停不下來的嚎叫聲之外,氣味,說不上臭,只是濃郁的狗味,像某種高密度分子漂浮於空氣中,令人感到無處可逃,到哪都是一樣濃郁的狗味。然而相處久了,好像自己也變成了狗,當初有些難以習慣的氣味反而變成一股熟悉的安穩。
要記住每隻狗的名字不容易,「你好,傑克。」我畢恭畢敬取下傑克的鏈子,要帶他去雪橇前正確的位子上,傑克喜歡抱抱,他跳到我的身上,只用後腳站立著,拉長的身體幾乎跟我一樣高,他是一隻有黑色斑點的短毛西伯利亞哈士奇,活力十足又特別愛撒嬌。身為一個雪橇駕駛員,同樣的動作必須做六次:解下鏈子,把狗牽到雪橇旁,並且繫上雪橇鍊。
「請別擔心,你不會傷害他們,他們也不會傷害你。」
吉琳娜解釋著該如何正確對待狗狗們。來自英國的她在旅行時遇見來自斯洛伐克的男友,兩人都喜愛戶外生活,結婚後定區在瑞典北方,兩人都是專業雪橇駕駛員,並且一起養了四十隻雪橇犬。
第一次接觸到雪橇這項運動時,想著不該勞動動物工作而躊躇著,就如反對馬戲團與騎大象一樣,後來才知道,西伯利亞犬是天身的跑步健將,駕駛並不需要任何命令讓他們開始跑,反而要花比較多的力氣停止狗兒們瘋狂往前奔跑。接下來的日子裡,在北方寸草不生的荒原中,我們相依為命,互相照顧,六隻強壯的毛孩負責雪橇動力,而我則負責每天砍香腸餵食。漸漸的我可以認出每一隻狗的長相與名字,帕基最瘦小,恰克最聰明,莉雅最喜歡邊跑邊吃地上的雪,還有李奇,李奇是團隊裡唯一一隻白色的狗,他總是看起來很興奮,只要一有機會就喜歡在雪地上翻滾。有時候,我會因為太沈溺於揉揉抱抱而被吉琳娜斥喝,因為我們必須要加快工作的腳步,搭帳篷、生火等……
有時候也會發生意外。
「傑克!傑克!」
我大吼,但仍然停止不了傑克強壯的步伐拖著我在雪地裡踉蹌,抵達營地休息時,他仍活力十足的想往前跑,我拼命抓著他的項圈不敢鬆手,又不敢大力拉扯怕弄痛了他,結果就是一陣跌跌撞撞,最後我千百個不願意的摔進一旁黑黑黃黃的狗屎堆裡。腦子幾乎凍僵又打結,全身髒兮兮,卻又無法對舌頭伸在外面呼氣喘啊喘的傑克生氣。
雖然家裡也有養狗,但這是第一次與這麼多隻狗朝夕相處:才發現狗可以發出這麼多種聲音,不只是汪汪汪,還有嗚咿嗚咿、啊啊啊啊,甚至有些像人,有些像熊,有心人應該不難寫出一百種狗叫聲的紀錄。每天離開帳篷時,迎接我們的是早已蓄勢待發的上百隻狗狗們,只要一隻狗開始叫,其他就會回應似的發出長嚎,成群結隊的附和,彷彿在討論國家大事般你一言我一語,譜成一曲磅礴狗狗交響樂。很快的,我也習慣了在嚎叫聲中醒來,展開新的一天。
這群毛孩跑起來像瘋了一樣,靜下來時卻又溫馴得不得了,當他們將自己的身體捲成一圈,窩在鋪好乾草保暖的窩裡;或著當他們挺著背,用一雙雙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望著你,一臉無辜又毛茸茸的樣子,總讓我願意無條件願諒他們一整天的瘋狂所製造的混亂。
我們每天平均一天要移動七十到八十公里的距離,除了站在雪橇細細長長的兩根木桿上保持平衡,並且得在行徑間注意每隻狗的動向,避免繩索打結,其實過程中,人類與狗狗們就是合作無間的夥伴,上坡時我們必須助跑幫忙,下坡時也得小心踩煞車避免失控,像齒輪般一舉一動都牽連著彼此。駕駛雪橇就如開車一樣,速度太快是危險的,雖然雪橇的時數頂多達到十至十五公里,所謂的危險倒不是說相撞,而是因為剛下過雪,而狗狗們在鬆軟的雪裡跑跳一不小心會導致腿部受傷,當速度太快時,容易在有狀況時來不及煞車而讓後面的狗撞上前面的。因此駕駛員隨時隨地都得保持注意力集中,不只是注意路況,更必須要隨時踩下鋸齒撞的鐵製煞車,製造摩擦力讓雪橇速度稍緩。
抵達終點線前的最後一哩路,沿著前面隊伍留下的軌跡行走,一片白茫茫的極地大陸。跑著跑著力皮掉進路線邊緣的鬆雪中,當我反應過來時,力皮的下巴已經因為繩索的拉扯而受傷了,我緊急踩下煞車,將鐵錨用力插在雪裡,同時對著吉琳娜大喊。血濺滿地,力皮還瞇著眼想繼續往前跑,血順著他的口腔留下來滴在雪上,我不知道傷口在哪,甚至不太清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受傷,只是心疼極了。
「我最痛恨有人沒辦法好好照顧他們的雪橇犬!」吉琳娜看著受傷的力皮,對我大吼。
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所措,難受又自責的哭了出來。
吉琳娜使用無線電與附近的其他教練聯絡,幸好已經是最後一天了,我們已經離最近的村莊不遠。等待有人來載走受傷的力皮,我輕撫著他的身體喃喃自語:辛苦了,辛苦了,對不起,對不起。
天氣無比晴朗,接近中午的時間對於狗兒們來講太熱,隊伍停下來在一旁休息,也讓雪橇犬散散熱,拿下雪鏡的一瞬間便能感受到陽光照在雪上那刺眼的亮度,難怪連狗都瞇著眼睛。安頓好力皮之後我們繼續前行。
三百公里長征結束了,有桑拿和熱騰騰的濃湯在終點線等待,參加者們互相擁抱,慶祝這歷經風霜後換來的喜悅。我的雪橇只有五隻狗,吉琳娜說力皮沒事,只是皮肉傷而已,很快就會康復,望著雪橇鏈的空缺,心裡仍糾結不已,但至少明白了狗狗們的狀況被細心照料著。在極端的環境下度過了四天,有過溫馨有過掙扎,有過狂風大雪也有過浪漫天晴,我們越來越習慣彼此的陪伴,然而時光太倉促,預期中的終點仍然來得太突兀。
該如何說再見呢?怎麼樣的道別似乎都不合時宜。長征的任務順利完成,一陣歡呼喧嘩後,一切很快安靜了下來,傑克沒有像以往雀躍地跳到我身上,只是輕輕將前腳放在我的手心,用濕潤的鼻頭嗅嗅我,我脫下皮革製的防風手套摸摸傑克,在冷空氣裡眼淚並沒有像北方傳說那般凝結成冰,就如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一樣,當眼眶積了過多水分,就會任由地心引力的隱形繩索牽著啪嗒啪嗒往下掉落。李奇、恰克、帕基和莉雅都疲累而安靜的趴在原地,輕輕的擁抱後我不忍再回頭,背起數日以來躺在雪橇上的行囊,往前方壁爐裡燒著焰火的小木屋走去。
再回首,上百隻狗兒們已經被帶回去村子裡的家休息,消失得無影無蹤,徒留一大塊雪橇停泊的空白地,也許就像古人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許再多次的練習也不會讓任何形式的離別變得簡單輕鬆。終於洗了一場熱水澡,衣服仍殘留著狗的味道,舌頭還黏著飄在空氣中的狗毛,彷彿一切都如常,卻安靜得不像話,豎起耳朵已聽不見那雪地裡最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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