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9 09:46:02來自星星的喵

二人生活


二人生活
作者:櫻木紫乃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1-02-03 00:00:00

<內容簡介>

每日相遇,每日別離。
夫妻是從何時開始成為夫妻的呢──?
結婚,其實挺好的。

夫妻都是如何共度人生漫長時光?

《皇家賓館》直木獎作者櫻木紫乃最「幸福」代表作
當選《達文西》雜誌「白金之書」
日本書店暢銷榜Top10!

陳雪──專文推薦
特別收錄/作者櫻木紫乃專文

昨日、今日或明日,都是二人。相依為命的二人。
共享溫馨晚餐,暫時掩蓋迫在眉睫的現實問題;
冷了就在被窩互相取暖,不時主動擁抱或被抱,想像彼此背後隱藏的溫柔……
日常生活間流逝的風景、理想,還有淚水,時刻不斷滑進各種疑問。
還能繼續下去嗎?其實只要二人在一起,就是萬無一失的幸福。

北海道江別安靜度日的一對平凡小夫妻,身為前電影放映技師的丈夫信好,收入不穩定,一家經濟重擔全落在護理師妻子紗弓身上。二人盡其所能地過著簡樸生活,各自承受婆家及娘家施加的無形壓力,無法預料的未來,堆疊在內心深處的不安。唯獨二人一同下廚時的安逸與幸福,又讓彼此再次假裝看不見現實的種種窘迫:

兒子與失智母親聊起與妻子的邂逅美好得像一則謊言;
看不起女婿沒有穩定工作冷言冷語的岳母,
溫柔謙謙君子的岳父親擁有不為人知的祕密,
老年癡呆的母親生前積攢了沉甸甸的零錢桶,
即使無法提筆也不放棄寄情書的老婦人,
單身一輩子的男人遇上理想對象躊躇不前,
昔日人見人怕的鄰居母老虎轉眼成了追星的老太太……

全書以十篇俐落的短篇故事交織成一幅平實動人的婚姻生活圖像。隨著夫妻的日夜相處與陪伴,生活猶如層層堆疊顏料的水彩畫,二人關係日益加深。無法三言兩語回答的生活與情感,卻能引發深刻共鳴。沈從文曾經這麼說過,「一個聰明的作家寫人類的痛苦或許是用微笑表現的。」直木獎得主櫻木紫乃在尋常生活中刻劃夫妻如何相處,文宇樸素、冷靜,但諧和,相對於永恆的失落,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作者讓讀者看到如常作息的同時,也看見如常方能致遠。

「不就是因為一個人無法順利走下去,所以才變成兩個人嗎?」

「看似平淡卻把生活得無奈與困惑完全揭露的描述俯拾皆是,櫻木紫乃這位小說家,擅長用生活裡非常小的片段,令人看到生命的真相。」──陳雪

★名人推薦:

◎「這本書拋給讀者關於二人生活之間的各種問題,儘管沒辦法三言兩語就回答,卻在在顯現了光芒。作者透過短篇小說形式展現了高密度的挑戰與技巧讓我深深嘆服。」──關口靖彥,(《達文西》雜誌總編輯)

★目錄:

推薦文 他們通過時間,實現了愛 ◎陳雪

蟋蟀
家族旅行
電影人
對不起,我愛你
修繕
男與女
祕密
假日前夕
理想對象
幸福論

特別收錄 每日相遇,每日別離 ◎櫻木紫乃

<作者簡介>

櫻木紫乃(Sakuragi Shino)
1965年生於北海道釧路市。
2002年以〈雪蟲〉獲得第82屆ALL讀物新人獎。
2007年第一本單行本《冰平線》備受注目。
2012年以《愛的荒蕪地帶》獲得第1屆「突然想傳達愛的書大獎」。
2013年以 同作獲得第19屆島清戀愛文學獎。
2013年以《皇家賓館》獲得149回直木獎。
2016年以《蛇行之月》獲得第1屆北海道書店大獎。
2020年以《家族??? 》獲得中央公論文藝獎。

譯者:劉子倩
政治大學社會系畢業,日本筑波大學社會學碩士。現為專職譯者,譯作多種。

★內文試閱:

‧推薦序

他們通過時間,實現了愛
文/陳雪

客廳木質餐桌,黃色吊燈下,我與阿早並肩而坐,阿早在幫我看小說校對稿,我在她旁邊看書,她看到稿子有問題,轉頭就能問我,可以立刻修改。
貓在臥房的小窩裡安靜地睡著,週一的下午,連續下了幾天的雨,終於放晴了。
屋裡安安靜靜,只有翻動書頁的聲音,鉛筆在紙上沙沙寫字的聲響,以及我們偶而零星的交談。
阿早在讀我剛完成的長篇小說,她總是我的第一個讀者,而我正在讀的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日本作家櫻木紫乃的作品《二人生活》。我非常喜歡她的《冰平線》與《皇家賓館》,這次的《二人生活》我同樣很喜歡。
書中以極為平淡,不帶戲劇性的口吻淡淡描述著信好與紗弓這對年輕夫妻的生活,我讀到開頭這段描寫:「喝著窮人該喝的發泡酒,惦記著窮人應有的分寸確認豆腐的價錢,用最少的錢買回妻子委託的食材,這是信好被分派的家事之一。」
我不禁想起我與阿早結婚第二年,那時我們經濟都不寬裕,我每週會搭車從中和到合江街她租的小套房與她同住幾天,假日傍晚我們會一起去買菜,公園旁邊有個小青菜鋪,店鋪小小的,各種蔬菜水果整齊擺好,品項滿好,價錢總是特別便宜。我們還會在一旁的超市買肉,買麵包跟雞蛋,在窘迫的生活裡我依然堅持要吃土雞蛋,曾經著迷過一種大顆又好吃的雞蛋,一盒要一百二十元,當時對我來說,節省其他生活開銷,而堅持要吃一顆動輒十幾元的土雞蛋,好像是一種奢侈的堅持。阿早把狹小的租屋裡擺設整理得非常雅緻,便宜的食材在她手中也能變化成豐富美味的料理,當時我們在那個小屋子裡的生活是美好的,可是為了金錢或種種現實上的考量,生活也是緊迫的,我們幾乎過著像學生的生活,阿早做飯,或者到外頭小店吃外食,偶而在巷弄裡發現一家便宜好吃的食堂,兩個人就好開心。
我翻讀著櫻木紫乃的新書,幾乎每隔幾頁就會讓我想起過去的自己,信好與紗弓第一次認識就是在超市門口,當時紗弓正在正在「放生蟋蟀」,「如果放任不管八成會被踩死的小蟲子,以及可能因為踩死蟲子導致心靈蒙上一層陰影的人,信弓認為紗弓這種能夠同時為雙方著想的心性讓他覺到異常得可愛。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的心性,所以紗弓可以接受信好長期沒有正職,經濟靠自己養活。」
「連小孩都不敢生的日子似乎沒有盡頭,讓她有點不安,十月四日就要滿三十六歲了。她朝徹底變黑的夜色踏出一步。」「信好準備的晚餐就是對自己優點的肯定。兩人共享的溫馨晚餐,暫時掩蓋了雖在眼前卻因為距離過近反而看不見的生活問題。」看似平淡卻把生活得無奈與困惑完全揭露的描述俯拾皆是,櫻木紫乃這位小說家,擅長用生活裡非常小的片段,令人看到生命的真相。最動人的不是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而是一些細微的,比如半價的肉品,比如當母親說起丈夫「不就是吃軟飯的嗎?」,她寫著「僅憑著誠實的矛頭,人可以變得無限殘酷。」「那或許比心裡想著卻不說好一點吧,心裡想著卻不說出口,大概,是憐憫。」
「同樣是平靜的生活,冷了就在一個被窩取暖,不時主動擁抱或被抱,偶而偷偷哭泣,驀然回神已過多年。」「她也知道,無論是連續劇腳本,電影劇本,或者報名任何文學獎,一律都揮棒落空。丈夫此刻在漫長的隧道中,等到稍微看見出口時必然會帶來好風景,如此毫無根據地確信的妻子就是自己。」這兩段文字看得我心有戚戚。
剛與阿早重逢時,我身體不好,工作全面停擺,那時我幾乎以為自己就此無法再寫作,無法想像接下來的生活會變得如何,我想,那時她也是帶著一種毫無道理的確信,無條件地相信我,支持著我。

年輕時的我,總以為自己會孤獨終老,我三十歲出頭就給自己買了一個小套房,宣示獨居的決心。小套房位於一個高樓,有一片大大的窗景,木頭地板,系統家具,有兩張書桌。靠窗的那張桌,是專給戀人用的,多年來我的戀人換了又換,好像無論是換了誰,生活都是一樣的,戀人在假日造訪我的住處,我們共度短暫假期,有的戀人會做飯,小小流理台用黑晶爐炒菜煮麵,我得趕緊把門窗都打開,以免油煙瀰漫屋中。
不管是什麼食物,我總是胃口很好,有的戀人專做中餐,曾經在我的套房做過紅燒肉、排骨湯、茄子拌麵。有的戀人不擅廚藝,但也還能做點番茄義大利麵。也有只會煮水餃的戀人,黃昏市場買的水餃,配上調理包酸辣湯,也是一餐。人家做什麼料理我就吃什麼,我對生活全無主張,好像只要能吃飽睡好即可,有人做飯給我吃,總比一個人吃自助餐好。可是不管誰來看我,只要屋裡有人醒著,我就睡不著,只要有人在一旁走動,我就不能專心寫作,戀人來訪的日子,讓我孤絕的生活彷彿有了一點溫暖,但我很快就會期待戀人離開的時刻,迫不急待想要獨處,想要讀書寫作,好像只要有人在我身旁,我就會成另一個不像我自己的人。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沒找到合適的人,我也深信這世上沒有那樣的人了,我就任戀愛像花開花落,自然消長,有人來了,有人走了,我總會回到一個人的生活,幸好,小套房在我名下,無論跟誰分手,我還可以回去高樓的套房住。我簡直變得像長髮公主一樣,孤獨地在一個高塔裡等待救援,但無論誰來帶我走,最後我總是又回到那個套房去。

與阿早結婚後,我們花了好長的時間磨合。兩個喜歡獨處的人,兩個性格嗜好習性截然不同的人被放到了一個屋子裡,剛開始親密的時候,我感到焦慮痛苦,我全然不知道長時間與另一個人共處,自己該如何言語如何行事,她的存在讓我意識到我是那麼不安,我是個那麼奇怪的人。絕望的時候,我恐慌發作,好像全世界每個地方都對我有害,我在那兒都不能安生,我曾經又跑回我的套房住,堅持要各居一處,維持有距離的生活,阿早曾悲傷地問我,「難道你要永遠住在你的套房裡?」那時我以為套房是我可以擁有的最好的生活,那裏就像一個放大的書房,我只要可以寫作,就能夠生活。
我們分居了快一年,我在兩個套房間來回穿梭,阿早住的套房有個小廚房,只有一口爐,一個小小的流理台,我去的時候,阿早那時上全天班,中午上班前,她會作一頓早午餐,我們一起吃,夜裡她下班都已經很晚了,我們很珍惜早餐的時光,就是這樣,她才有了早餐人的稱號。
當時阿早住的就是合江街的小套房。
位於二樓,採光並不好,但有一個小廚房,以及長長的後陽台,陽台外有許多高高的樹,那個小房子有近一年的時間,成為了我們的避風港。

我每週帶著小說檔案來回在她家與我家之間,慢慢地,我又興起了想要一起生活的念頭,上回同居,弄得人仰馬翻,三個月內搬了兩次家,連搬家公司都感到頭疼,「你真的確定要住在一起?」阿早問我,我點點頭,房子我都找好了,我想,再搬回我熟悉的區域,可能我就會適應了,那時我把小套房出租,租了一個位於三樓的電梯公寓,有三個陽台,明亮通風,「我覺得這次行得通。」我說,其實我不管怎麼決定,阿早總是支持我。
我終於走出了高塔,離開了那個套房,真正實現了與阿早一起生活的願望。

愛到底是什麼?愛情落實在生活裡,會變成什麼?兩個人在一起,除了戀愛,還可以一起創造出什麼?戀人或夫妻如何通過生命與生活的各種考驗,如何度過漫長人生裡種種起伏變化?櫻木紫乃的《二人生活》以極為細膩的文字,描繪紗弓與信好這對夫妻,他們與父母、朋友、昔日戀人等的互動,展現了人與人之間幽微、複雜、難以言喻,人生不是戲劇,真正驚險的不是波滔起伏,而是漫漫長流裡,時時刻刻都可能遭遇的變化。
我非常喜歡在書的後段的一段話,「他又想起放生蟋蟀的女人那潔白的指尖。有紗弓在身旁時,自己好像就可以不用面對真正的悲傷。只要二人再一起,即使母親的死也能成為流逝的風景。」「相識至今,信好永遠是紗弓的答案。不就是因為一個人無法順利走下去,所以才變成二個人嗎?」
通過時間,他們實現了愛。

(本文作者為小說家,著有《無父之城》、《摩天大樓》、《迷宮中的戀人》、《附魔者》、《橋上的孩子》等;並著散文有《戀愛課》、《不是所有親密關係都叫做愛情》等)

‧摘文

〈蟋蟀〉

一走進冷氣十足的車廂,信好頓時額頭噴汗。

母親阿照毫不猶豫地直奔博愛座。時間接近正午,開往札幌的快速電車彌漫從季節解放的悠閒。

阿照在一排三座的博愛座邊上坐下後,朝信好招手。扶手和座椅顏色區分了博愛座和普通座。信好在兩側空位很多的車廂內與母親並肩坐下後,感到輕微的後悔。

古稀的母親與不惑之年的兒子。

因為不想丟臉,乾脆先招認自己一身毛病。今早紗弓講的這句話,留下一道細小的刮痕。

──我在醫院也常見到這樣的老先生老太太喔。你要對她好一點。

實際上,對於母親的牛心古怪,她還不如直接諷刺一句算了。身為內科門診護理師的妻子,無論阿照找兒子的理由和居心,乃至信好無法推拒的內心想法,似乎都已全然識破。

每到星期天晚上,阿照必定會打電話來。主旨總是「我膝蓋痛,你帶我去醫院好不好」或者「我腰痛得無法下廚」。母親堅稱附近的醫院不行,非要大老遠去札幌,因此信好每週一都得往返札幌與江別之間兩趟。雖然搭車單程不到半小時,但是從老家走到車站的這十分鐘路程,和母親獨處顯得格外漫長。

母子倆每星期都會在札幌車站鄰接的百貨公司吃蕎麥麵,然後一起去骨科。等到看完病開完藥時通常已是傍晚。雖然病情並沒有母親自己在電話中講得那麼嚴重,這樣卻已持續半年了。醫生每次都只開止痛藥和維他命。紗弓建議母親做一次詳細的內科檢查,但他這麼轉述後,母親就會面露抗拒。

打從信好小時候起,母親經常因為一句無心之言搞砸人際關係。丈夫死後這十年來,她孑然一身。沒有親密來往的朋友,獨生子又是被時代淘汰的電影放映技師,幾乎賺不到半毛錢。

信好除了市內及鄰近村鎮辦活動或放映老電影時會去打零工,平日就只有每週一兩次在非營利組織經營,以本地為舞台的電影資料館「北方電影館」坐櫃檯當接待。即便是名冊上登記有案的保存傳統放映技術的講師,即便努力寫劇本,他依然找不到工作。

區隔博愛座和普通座的扶手欄杆和冷氣,讓他得以不用直接感受母親的體溫,這大概算是今天第一樁「好事」。

他看著車廂地板形成的方塊陽光等待發車。這時四個穿便服的高中生衝進車廂。

「吵死了。」

阿照一如往常隨口說出的抱怨,意外響徹車廂內。瘦得像豆芽菜的四個男女一齊轉頭朝這邊看。

電車啟動,即使過了兩站後,年輕人的視線還是令他如坐針氈。這種時候信好唯一能做的,就是徹底扮演和阿照無關的路人甲。

每當充滿憤怒的視線集中在母親身上時,他就假裝是陌生人。在電車上比鄰而坐時固然如此,在蕎麥麵店時他也會假裝只是倒楣「拼桌」的客人。問題不在於別人怎麼看。一步也不動就能逃離尷尬處境才是重點。阿照似乎壓根沒發現別人的那種注視或兒子的內心想法。

車窗外,是等距離種植的防風林。彷彿被迫窺見自己的感情。電車每天載運乘客,窗外流逝的風景,皆如永不中止的電影膠捲。

這半年來,信好的星期一不分晴雨都耗在阿照身上。母親相信自己提出的要求是生了兒子的女人應有的權利,甚至似乎從不懷疑。當窗外的防風林消失,出現幾乎壓扁地面一切的大片天空後,信好總在想同一件事。

即使此刻母親死了,自己大概也無動於衷吧──每一次,每一週,同樣的想法總會湧現。這個想法初次在腦中化為清晰的文字時,他在一瞬間不知所措,但第二次起就習慣了。

「總比白髮人送黑髮人好吧」的念頭,逐漸轉換為「還是不要過度誇大悲傷比較好」。

他渴望相信自己的週一是一種甚至值得妻子安慰的犧牲奉獻──儘管母親沒有任何朋友,儘管無人誇獎自己的孝行。

電車從札幌的前一站駛出後,阿照說,

「每次都去同一家麵店,今天不如改吃鰻魚吧。」

「我可沒錢吃鰻魚喔。」

他已經很擅長降低自尊心的標準,甚至不管對母親或妻子都能大方說出「我沒錢」。

電影放映技師這種工作,是在不使用底片放映機的數位放映機人氣高漲,街頭電影院被預言將會逐漸消失的情況下選擇的工作,所以照理說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份工作做不久。他一邊在電影院打工一邊拖拖拉拉地念了六年大學。即使打工變成正職後,依然阮囊羞澀。能夠每天看電影的工作應該還有別的,但他從未積極思考過會是什麼工作。

「正要去吃美食的時候,別提錢這種掃興的話題好嗎。」

阿照語帶不悅說。信好這才察覺,最近母親的嗓門特別大原來是因為重聽。不管在月台或電車、醫院、餐飲店,每次阿照一開口總有人行注目禮。她似乎是為了聽清楚兒子的聲音,不知不覺越講越大聲。

抵達札幌後,阿照的步伐依然輕快。今天到底是因為哪裡痛要去醫院?是膝蓋還是腰還是背?信好自己都無法區分究竟是昨晚接到的電話還是上週的電話,所以也沒資格說別人。身材矮小如小學生的母親,一走進百貨公司立刻去電梯前排隊。信好假裝偶然在場的陌生人站在阿照旁邊。

午餐時段的美食街,排隊的店和門可羅雀的店各占一半。離每次去的麵店還有好一段距離阿照就停下腳步。她一臉認真地盯著鰻魚店門口裝飾的鰻魚飯樣品。油亮濃郁的甜香雖然刺激食慾,但是一看價錢,食慾頓時萎縮。一人份的價錢就足以吃四份蕎麥涼麵。

「看太久會想吃,還是快走吧。」

他朝母親佝僂的背影發話。聽到兒子這句話,阿照立刻挺起腰桿,掀起門簾。信好慢一步走進店內。或許是因為不算庶民的價格,坐在店內各處的客人非常安靜。有年長者也有兩人結伴的女客,就是看不到類似老母親和兒子這樣的組合。

阿照向來點餐的店員叫了兩份最貴的鰻魚飯套餐。信好努力不露出太驚訝的神色,等店員離開後才小聲問:「怎麼突然想到叫這個?」阿照皺眉把臉轉過來恨不得伸長耳朵。他從對面位子探出上半身越過桌面又問了一次。

「我老早就想吃吃看了。每次經過這家都沒機會吃。」

「這樣啊。」他故作平靜,以簡短言詞結束對話。

對著送來的鰻魚飯,阿照露出前所未見的溫柔神情一口接一口。信好不時偷瞄這樣的母親,同時也不忘吃泡菜喝鰻魚肝湯用新鮮的味蕾品嘗烤鰻魚。正因為平時窮得吃不起這種東西,感覺加倍好吃。這時候如果再來杯生啤酒,阿照的事和紗弓說過的話乃至日常生活本身,恐怕都會褪色淡去。

還剩最後一口時,他停手了。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最後一次吃鰻魚是什麼時候。他想等到想起來再吃最後一口,莫名的焦急令他逐漸口乾舌燥。

「真好吃啊。」

他不禁望向如此讚嘆的阿照。記憶的迷霧頓時散去,他想起上次吃鰻魚還是父親頭七那天。伴隨著居然已有十年沒吃過的新鮮驚訝,記憶不斷流入腦中。那是只有母子二人的家祭。沒有親戚往來的一家人,喪禮簡單得幾乎心虛。

在父親過世的那個年代,如此簡單的喪禮還很少見。當時信好的工作也比現在多,剛剛與交往三年的女友分手。比起父親死去的事實,不知今後該拿乖僻又頑固的母親怎麼辦的困惑更強烈。

父親頭七那天,母親沒提今後做法事祭拜的問題就說,「我想吃鰻魚。」

他們在一家小巧乾淨的料理店吃了平常吃不起的特級鰻魚飯。彷彿要確認父親已不在,他和阿照默默吃光了鰻魚。或許是想起往事令心情激昂,此刻嚥下最後一口後,他沒說「吃飽了」卻脫口而出:

「上次吃鰻魚還是爸頭七那天。」

見母親又像要伸長耳朵,他一字一字清楚地複述一遍。阿照只說「是這樣嗎」,一臉不可思議。他忽感不安,懷疑自己是否記錯了,但那種不安沒持續幾秒也消失了。母親的記憶和自己的心情,皆如車窗外流逝的風景。孕育綿延不絕的恐懼,永無止境。

他用遠比家中用的更高級的牙籤剔牙,一邊暗自決定不告訴紗弓吃了鰻魚飯。仔細想想他從未和紗弓一起吃過鰻魚。紗弓甚至不知道這是信好愛吃的東西。

喝著窮人該喝的發泡酒,惦記著窮人應有的分寸確認豆腐的價錢,用最少的錢買回妻子委託的食材,這是信好被分派的家事之一。用烤麵包機烤半價促銷的油豆腐皮,再淋點醬油就成了一道菜。紗弓有時會在別的夜間診所兼差。身為男人卻任性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妻子還肯津津有味吃他做的菜,他實在沒臉在這樣的妻子面前理直氣壯喝啤酒。

阿照從皮包拿出錢包站起來。信好也慢吞吞起身。收銀台前,趁著店員還沒來之前他悄悄問:「妳真的要請客?」不知是否沒聽見,阿照沒回答。他斜眼一覷,母親的錢包有兩張萬圓大鈔。錢包鼓鼓的幾乎要撐爆,因為零錢也塞在裡頭。定睛一看,五百圓硬幣疊成一堆讓錢包顯得很厚。就連懶得隨身帶零錢包這點,他都肖似母親。

他悄悄掀起門簾走出店外,立刻去前方的洗手間。比起讓母親請客吃鰻魚,瞞著紗弓這件事才是更重要的課題。

走出洗手間,他在佇立鰻魚店前的母親身旁站定。阿照仰望信好的表情,是前所未見的委屈。看著母親泫然欲泣的臉,不知怎地他又想假裝路人了。

「啊呀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跑到哪去了。」

「我不是說過要去洗手間嗎。」

不,自己或許沒說──

「我出了店就發現只剩我一個人了。我還以為終於來臨了。」

「什麼來臨?」

聽到信好這麼問,阿照眼神堅定毫不猶豫地回答:「死後的世界。」看著母親聳肩用力呼吸,他決定這件事也要瞞著紗弓。穿梭走道的人們說話的聲音好像忽然變多了。難道因為母親的耳朵重聽,做兒子的聽力就會變得敏銳嗎?路過的親子和夫妻、姊妹淘的對話一一傳入耳中不想聽都不行。

阿照聳肩用力呼出一口氣,說道:

「我今天不去醫院了。」

「不去了?妳不是說有哪裡痛嗎?那我們到底是來札幌幹嘛的?」

「是膝蓋。吃了鰻魚就不疼了。」

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他差點脫口而出,慌忙把話吞回肚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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