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下學期導戲，這學期我修了生平第一堂在美國大學部的課—導演課。課堂上多是大四的學生，還有三個我曾經教過。美國學生出名的愛爭，美其名很有主見，敢為自己爭取利益，但仍充斥些不知所云，態度很差，講不過就掉淚的狀況。

每次我看老師只是要給一點意見，就要忍受很多學生很不平的砲轟，就非常同情他。因為老師幾乎被迫一定要講好話，一點點的「意見」都提不得。那真得只是「意見」，還稱不上評論。今天他講到一個女生掉淚，掉得我們覺得莫名其妙。老師不得不說只是希望他好，不要覺得針對個人來安慰他。下個女生個性較陽剛，大概在內心OS「老娘才不哭」。老師才強調「我只是誠實的說出我的意見」，她就不停地插嘴：「當然，你是老師，你可以說」。引發了一點點很勉強的，來自於同儕的支持的笑聲。

老實說，如果學生覺得這是俏皮話，我只能說他們的視野真的很狹窄。這句話很沒有禮貌，原因在於：你可以說，「只因為」你是老師，「不代表」老娘認為你有實力、能力來批評我。今天老娘被迫在這個文化場域裡配合你，不為其他，就「只因為」你是「老師」。

我很想跟他說，「當然，你很俏皮，只因為你是美國人」。如果不是因為你是美國人，有這種文化優勢，你以為你不早幾年就成為砲灰了嗎？如果你不贊同，你可以反對，不需要講這些自己為俏皮的話。

美國學生真的很敢。

例一：

我的課82分到91分是B，而非一般的80-90。這學期初就公布的，是老師自訂的。學生表達不認同的方式就是不要選此課。有個學生到了學期末最後一堂課，不爽的說，「我覺得82分才給B實在要求太高！」X，我看你是剛好80吧。我還得委婉解釋，這一直在課程表上啊！且這跟你的感覺沒關係啊！

毫無道理也正義凜然（有個台詞說道：He has nothing but looks everything. 形容的真巧妙），真敢，拍拍手。

例二：

有個學生說，「我最後兩個小考沒成績，我很確定我全部都有考。」哦好奇怪喔，怎麼會沒成績呢？因為最後兩個小考根本還沒考啊！還沒發生你就鐵口直斷，好敢好敢，安可安可！

Ps. 這個學生整學期都把腳翹在一張椅子上背對著我上課（當她有來的時候）。但，她還算乖的呢！

例三：

期中考都考「上課講的」。也就是說你沒蹺課幾乎都會知道答案。不然像李爾王那樣跟五月花衛生紙一樣厚的劇本，隨便抽一張用過的問擦過哪裡？必死的嘛！誰記得啊！所以為了學生的福祉，都考「上課講的」。

這學期我著重講第四幕第六景，裡面被父親誤會冤枉的愛得格反過頭來要救已經被戳瞎雙眼的老父。愛得格當年為了逃亡，掩人耳目，換裝成路邊阿達，這會兒牽著流落宮外的父親在一處「平原」遊走。然後他騙他父親說，「現在在上坡」。他父親說，「阿呆啊，你現在雖然聽起來比較不呆了，但怎麼沒有上坡的感覺啊！」愛得格說：「老會仔，我看你是瞎了連其他的感官也不靈了！」受到重創的老父對自己毫無自信就相信了。然後愛得格就開始莊孝維，「哇！好高哦好高喔！往這裡看下去，東西變得像火柴盒一樣小！我頭好昏啊！這掉下去穩死的嘛！」他爸本來就生不如死，這會發現「頭前便便就能死」（是台語「方便」的意思哦！不是大便啊！），此時不死更待何時？於是他就很英勇的說：「你讓開！讓我死！不要拉我不要拉我！」莎翁有交代說愛得格是個落難英雄人格高貴，怎麼會叫他爹死？他於是就跑到邊邊來一段很長的獨白說：「我難道願意叫我父去死？我是為了治療他的心病啊！我是要叫他人生不可氣餒啊！他要是死過他就知道生命有多可貴啊………啊………啊………」

於是，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跟學生講解說，你看，這個他爸本來是各智障，相信壞人，誤會愛得格，現在愛得格反過來救他，教育他，告訴他眼前的一切景象(vision/perspective)，象徵了愛得格變成他老爸的靈魂之窗，智慧之門，在那個沒有判斷力的老色鬼的靈魂內，重新植入愛得格正直、有智慧的「視見」。學生聽得有趣，我講的也爽，那期中考當然就來這樣一題：「好高喔好高喔那一段，是哪個事件片段的場景啊？」正確答案就是『這是個愛得格為他老爸編出來的無中生有的地方』。

考試的時候，口齒伶俐長相聰明，又做過李爾王報告的伊麗沙白就舉手了：「裡面沒有一個是正確答案耶！」我說：「恩…有的有的。」於是她就選了一個錯的。回家後，我想說伊麗沙白那麼口齒伶俐，長相又聰明，雖然我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確定（唉呀我也花了一整個晚上備課啊！），但我還是在確定一下。發考卷檢討的時候，因為全班都覺得這是送分題嘛，正要過去時，伊麗沙白很大聲的發出不屑的聲響。有點類似鱷魚放屁。

真的，不然下次你聽鱷魚放屁，你會覺得那隻還在消化的鱷魚真的，對你這口食物很不屑！他似笑帶哭地抗議：「This is ridiculous! 這個劇本我太熟了！」我說：「冷靜點，有事好好講！」他說：「那不是無中生有的地方，那地方確實存在！」我說：「確實存在的話，他在旁邊獨白個屁啊！他騙他爸說是上坡幹嘛啊？！你還有問題到我辦公室討論啦！浪費大家時間。」當然，這是內心爆破OS，為「娘」的我當然是用極其溫柔的語言包裝過。然後伊麗沙白才回神過來說，「喔！我要再回去讀一下…」

這類例子多的不勝…不勝（真的無力）…不勝（喘）…枚舉。

我喜歡有自信的人！但是以自信之名，行使對利益強取豪奪之實，我很不欣賞！自信這個東西，應該跟著實力自然而然的出現。「大膽」適用在「假設」階段，「求證」時永遠都要小心。自信出現在找到「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個可算普遍定論的態度，來面對所有知識的汲取。「藝高」雖然人就「膽」大，但雄獅即使面對狡兔一樣全力以赴。自信不是「膽」長得大顆就好了，自信是來自於知道自己會全力以赴。這是對敵手的一份尊重。不是因為「大膽」假設了老娘就很有自信，就只因為老娘「很大膽」耶。重點是「假設」不是「大膽」。一個要培養自信的文化，真的有把這個複雜但重要的層次傳達給孩子懂了嗎？一個不小心，不過是鼓動了很多的莽夫。如果只是要鼓勵「敢」的人，那也要社會有這個強大的資源。沒有社會這層金鐘罩，把你放到另一個文化，你能「敢」到哪去？那可以稱做是一種自信嗎？？還是只是一層披著文化凌霸的匹夫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