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02 09:27:05貓頭鷹

專訪瑞士真實影展前策展人—Jean Perret

 寫於2011年二月中


La mémoire, c’est essentiel, au cœur même de cinéma du réel.

記憶,是真實的電影最主要的構成要素

Pense à mémoire, tous qui est important, que fondre leurs cultures, leurs identités.

當我們在思考關於自身的記憶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它建構了自身的文化、自身的認同。

 

CNEX紀錄片影展執行長蔣顯斌引述了智利紀錄片大師古茲曼(Patricio Guzmán)的話「一個國家沒有紀錄片,就像一個家庭沒有相簿。」紀錄片最顯著的特色就是,紀錄片和歷史世界的連結形塑出我們共同的記憶。2010年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的主題—記憶—正是點出了所謂真實的電影的中心主旨。這次有幸可以專訪到瑞士真實影展(Visions du Réel)前策展人Jean Perret,他同時也擔任過好幾屆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的評審。上面的引言正是訪談中,他對「記憶」的重要性所作的闡釋。

 

 

何謂真實的電影?

 

紀錄片的另一條途徑,透過語言,以想像來恢復記憶[1]

 

在這樣影像氾濫的年代,我們要尋求的不是絕對的影像,而是要回歸,文字或語言與影像的對話;我們不需要超級清晰的影像去敘說故事,取而代之的是,較模糊的影像搭配著旁白的敘事。那我們不經要問這不是跟所謂紀錄片的真實背道而馳嗎?在這裡Jean Perret所謂的「真實的電影」(Le cinéma du réel )並不是單單指涉一種電影類型,其所涵蓋的範圍非常廣泛,包括紀錄片(documentary)、真實電影(cinéma vérité)、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這類的電影,並不是那種非常絕對的影像,讓觀者完全沒有思考的空間。好比說,新聞片那種極端絕對到血腥、赤裸的影像,讓影像血淋淋的呈現在觀眾眼前,並不是當代紀錄片美學所追求的,這樣不加以修飾的影像,反而會因為過於直接,而讓觀眾麻木、冷感,遂無法產生出心中那惻隱之心與哀悼之情,也更無法召喚自己失去的記憶(不論是集體的、還是個人的)。在紀錄片裡面,加入一些些虛構性(fictiveness),或許可以稍稍模糊一些太過直接的影像,透過一些可以重構出真實或重建現場的語言,建構整個紀錄片要傳達的真實。如我標題的引言:「透過語言,以影像來恢復記憶。」虛構性並不是反真實的,而是用虛構性的一些元素去再現真實。

 

克勞德.藍茲曼(Claude Lanzmann)  1985年所拍九小時二十三分長的紀錄片《大屠殺(Shoah)(圖一)追蹤歐洲猶太人的滅絕,但沒有用到大屠殺的畫面在此,歷史紀錄片的形式和內容都受到了挑戰,事實上,藍茲曼根本就拒絕以紀錄片的方式來拍攝,他堅持《浩劫》是「藝術」,因為只有藝術可以提出他這部電影想解答的有關歷史和記憶的問題。在一個刻意抹煞所有證據的事件中,要如何做影像和聲音的記錄?對藍茲曼而言,基本問題在於如何在沒有文件留存的地方建構證據[2]

 

相較於雷奈(AlainResnais)1955年拍攝的紀錄短片《夜與霧》(Nuit et Brouillard)雖然這兩部片好像都是在批判納粹的暴行但導演用的拍攝手法是很不一樣的不管是長度(《夜與霧》僅有三十分鐘)、還是形式、或是背後的政治意圖都不甚相同。雷奈以集中營的影像來強調極權主義(totalism)的可怕,藉此諷刺1955年法國政府出兵鎮壓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戰爭。1955年,雷奈親自跑去位在波蘭的奧許維茨 (Auschwitz)拍攝這部紀錄片,他也採用了Sidney Bernstein拍攝的資料畫面,當時Bernstein是聯軍的電影部門負責人[3]《夜與霧》同時採用歷史靜照Bernstein拍的資料畫面、雷奈親臨現場拍攝的影像、搭配著旁白,結合成一部震撼的紀錄片。而藍茲曼的《大屠殺》,則是藉由倖存者、旁觀者、加害者的口述歷史,讓人來想像當時集中營的可怕,這時候口述文字像是一種化身(incarnation),替代歷史影像的缺席,口述引發的視覺記憶,造成更強烈的情感上的反應。《夜與霧》過了三十年後,大屠殺》進入了一個新的里程碑,它與傳統紀錄片截然不同,並不是旁白與影像這樣的組合而已。《大屠殺》運用這樣的方式,讓觀眾進入與當事者一樣的情緒,進而認同(identify)他們,這樣的連結亦是種再現真實的方式。

 

《夜與霧》是藉由傳統紀錄片中的旁白(voice-over)在講述一個故事;而大屠殺》則利用口述歷史來達到情感上的共鳴,跳脫一個「無形的人」在說故事的框架,感覺讓人可以更接近真實,因為發出聲音的人並不是躲在螢幕後面,而是在你面前跟你講述著過往的經驗。並不能說大屠殺》比《夜與霧》出色,只能說在紀錄片的發展史中,大屠殺》使紀錄片有了另外一種詮釋的方式。這種詮釋方式,我們也可以在荷蘭女導演海蒂.哈妮曼(Heddy Honigmann)多部紀錄片中看到。譬如說在她1997年的紀錄片《地鐵音樂家》(The Underground Orchestra)(圖二)中,哈妮曼藉由訪問一些尋求政治庇護的音樂家,暗批戰爭的無情、政治的荒謬與政府的腐敗,但她使用的是一種人道主義的關懷。由一首首歌慢慢帶出往日那錐心刺骨的回憶。在巴黎有來自伊朗、羅馬尼亞、亞美尼亞、阿根廷、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前身薩伊共和國(République du Zaïre)的音樂家,綜觀這幾個國家,分別都在二十一世紀前前後後發生了戰爭、內亂、政變或大屠殺:1953年伊朗政變(Iranian coup d'état)1989年羅馬尼亞革命戰爭(The Romanian Revolution of 1989)1915年到1917亞美尼亞種族大屠殺(The Armenian Genocide)1976年到1983年阿根廷的骯髒戰爭(The Dirty War)、1960年到1966年的剛果危機(Congo Crisis)這些大大小小的戰亂,使得很多難民流離失所。他們思念自己的故鄉,但是法國的自由包容了他們,他們有些因為政權更替回不了自己的國家了,演奏音樂可以暫緩他們失根的痛,這也是藝術具有治療創傷的例證。哈妮曼和他們談話,每一個受傷的靈魂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而觀者也在心裡面烙下深深的烙印。

 

《夜與霧》在當時或許是為了批判法國政府出兵鎮壓阿爾及利亞,所以必須呈現如此駭人的影像,以達到他的政治訴求。但這部片有其危險性,片中那些過於直接的歷史照片,那些屍體、人骨,讓人不寒而慄,甚至造成受害者的二度傷害,這並不適用在現今電視和報紙嗜血的時代。當然《夜與霧》在1955年是非常出色的紀錄片,因為在五零年代,電視在法國還不算普及,然而在八零年代,可想而知,電視的普及率已經非常高了,大屠殺》這樣拍攝紀錄片的方式之所以會出現,是要區別於一般的新聞片,在影像的大洪流中,不同流合污。

 

Jean Perret提到:「我們活著的世代,正被影像的大潰堤淹沒。」影像的複製,像大洪水把真實水庫的牆沖走了,我們在上下沈浮,已不知道真實的界限何在,讓我們開始懷疑何謂真實?因為一切影像都是擬像(simulacra),法國哲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寫了一篇文章《波灣戰爭不曾發生》The Gulf War Did Not Take Place大大的諷刺波灣戰爭其實是媒體編造出來的新聞。就是因為他看到現今媒體的亂象,才寫下如此誇張而聳動的標題。他並非要扭曲事實,而是要取笑媒體(他過世的時候也被美聯社小小的揶揄一番:2007年三月六號,布希亞辭世了,但這件事沒有發生。)相對而言,紀錄片的獨特性,就是因為他跟這些喧譁的影像不同,姑且就先借用Jean Perret所使用的字—影音串流(Le flux audiovisuel, 按編:在訪談中,Jean Perret不斷提到這個字,我認為他是要把影音串流和紀錄片或是真實電影作區隔,他也強調像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新聞片,這種就是相對而言較低下的影音串流。)我們若每天與這些影像串流同流合污,即會失去記憶,被決堤的影像串流沖走我們的記憶流,我們人類於是變成沒有集體意識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活死人。Jean Perret還說:「我認為電影就是記憶;而影音串流是反對記憶,是一種失憶症(l’amnésie) 。」正是點出,這些腥羶色的影像,使我們看過立即忘記,或是匆匆一瞥後,不去思考,導致這種人類的集體失憶。而真實的電影就是喚醒我們的記憶,如開啟塵封的檔案庫般。

 

不管真實的電影指涉的是什麼,要用電影的分類來定義電影是沒有意義的,我認為在這裡,真實是一種概念,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去實踐這個概念,同時「真實」變成了一個動作(act)和一個功能(function):「真實」是我們去接近真相的動作,「真實」是喚起人類共同記憶的功能。



(圖一)紀錄片大屠殺二十五週年的宣傳海報
Photo credit
IFC Films via flickr

http://www.flickr.com/photos/samsmyth/5221471788/sizes/o/in/photostream/

 


(圖二) 紀錄片《地鐵音樂家》/荷蘭 Netherlands / 1997 / 海蒂.哈妮曼 Heddy Honigmann

Photo credit第七屆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

http://www1.tidf.org.tw/2010/film/film_detail.php?id=074&ca=07


 
被白雪覆蓋的柏林猶太大屠殺紀念碑,白雪靄靄之下的紀念碑像是一座座的棺木,要人們永遠不要忘卻這段歷史。

Shoah memorial, Eberstraße

Photo creditGabriele Gallagher via flickr

http://www.flickr.com/photos/gabrielegallagher/4327706883/

 

 



[1] PaulaRabinowitz著,游惠貞譯,《誰在詮釋誰—紀錄片的政治學》pp.33

[2] Paula Rabinowitz著,游惠貞譯,《誰在詮釋誰—紀錄片的政治學》pp.51

[3] 參閱周星星的bloghttp://blog.yam.com/jostar2/article/19112214

ogngp 2013-05-16 14:28:49

雨下得真大 真煩!!

貓頭鷹 2012-10-09 05:08:50

Tony: 謝謝你的指正!立刻修改

Tony 2012-07-24 03:46:18

「一個國家沒有紀錄片,就像一個家庭沒有相簿。」語出智利紀錄片大師古茲曼(Patricio Guzmán),文中CNEX影展執行長蔣顯斌則為引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