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峰開講:凡來自土地的 請回敬土地
本文摘自環境報導 http://shuchuan7.blogspot.com/2009/09/24.html
想起過去在公園做運動都是這樣,本來只是來跟老朋友說說話,不知道要做什麼演講,我兩年四個月沒對外說話,不知道該說什麼?去年四月我去印度,有人帶我去看佛祖修成正果的地方。但那裡真的是嗎?沒有人可以證實。
台灣人最會計較了,我就去跟佛祖計較,我說:「佛祖啊!我來這不是要跟你求法,我覺得你的葉子很美,你可以給我一葉嗎?」。結果我走了七步,看到一片葉子,但很小,不好看。
我又跟佛祖說:「你再給我一片比較完整的葉子吧!」。走了十步,看到一片菩提葉,但還是小小的。我走到外頭,結果撿到一葉很美的。
這個故事在跟我說:「你要求誰的法?」。我開始讀金剛經,那個邏輯跟西方不一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今天我沒有要說八八水災,我沒有要說。
小時候聽到颱風,我們最愛做大水,那時台灣那有什麼豪雨、超大豪雨。台灣人如果認為颱風、地震是災難,那代表你已經不是台灣人。你要求什麼人?什麼法?誰的未來?我看每一個颱風,二、三十年來這些話都說盡了,一項項預言都在發生,我們卻沒有能力改變。我不說話,也不批評。該說的都說了。
不久前我收到一張帖子,要舉辦八七水災五十周年紀念活動,名稱叫:「痛定思痛,重視全球氣候變遷,即早規劃調適策略。」活動說明如下:「50年前發生在台灣的八七水災,造成669人死亡,災民40萬人,房屋全倒數萬間,農田損失35000公頃,堤防損毀,鐵路12000公里無法通車,交通電信全斷;政府動員上百萬人民投入救災…。」
八八水災後,我痛在心裡。朋友叫我一定要出來講,我說:「什麼都說完了,還要說什麼?」
達賴喇嘛來台灣說了一個故事:「有個中國人被關了十八年。他說這些日子以來,發生許多次的危機,因為他差點失去對中國人的慈悲。」。一個莫名其妙被關十八年的人,唯一擔心的,是怕失去對迫害他的人的慈悲。
災後,當錢開始進來,真正的悲劇才要開始。在坐的各位不要再捐錢了,要捐請大企業去捐,要捐就捐給國信(發起搶救玉山旅社的洪雅書房房主余國信)。大家的廉價同情,讓政府一直花。
兩年來我對世間的人已沒什麼執著,也沒所謂放下,也不需要再說什麼。災後我寫信給馬總統。今天是一種痛,我認為你是一個總統,理應心繫災民,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我有必要告訴你,我不是要去求見你。
我在信上說,這些災變因果我早就講盡,眼見預言一一發生。例如小林村災變,在我2002年出版的「土石亂流」早就說過了。我附上我的書,「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用最簡約的方式,對你講解災變的結構性問題。」
8月18日信寄出,總統府來信說:「您的大作11冊,總統府已發給行政院,總統交代要跟您致謝,所呈對台灣的建言,已移請行政院參酌。總統表示,政府應可做得更好,未來將會檢討。總統強調,一定要快進行災區重建…。」
我立刻又再去一封信,指總統回函與我的去函完全沒有交集,為了資源回收,請退還本人寄出之11冊書籍。我想我的信已進了碎紙機,書已被丟進垃圾桶。9月7日總統府一位黃先生透過朋友找到我,講很多,講到我都想安慰他。我問:「我那些書呢?」他說:「已交給林務局」。
我很希望南部人這種想法不要出現,認為:政府沒有心要救南部人。日本時代,日本人把台灣農業變日本工業,國民黨把台灣當反攻大陸的跳板。把台灣的木材砍完也換不了多少利益。
小林村為何滅村?我認為跟越域引水沒什麼關係,而是60到70年代把台灣的櫸木都砍光了。一棵神木在那活了800年,代表台灣至少經過50個九二一、加上數百個颱風,那棵樹依然能安然無恙。
神木村最近幾年花幾億,只為了維持那個村要在那裏,那裏每年總生產值不到1000萬,為何這些錢不直接受惠給災民?因為如果這樣沒人可以抽啊!沒工程可做。你看國民黨的貪官愈做愈大。我跟你講,要貪多少沒關係,最好是你要的錢我全都給你,但只要你不要再做事就好。
我跟大家報告,這個災難至少300年。如果發生在台北,中南部的人一定要站起來,高雄阿菊要等著當代理總統。台灣會因生態災難而亡國的可能性大大提升。但政治能期望嗎?我跟當總統的從來都沒有緣份,都是等到下台後才有緣見面。阿扁我為他去了一次總統府,結果是我太太去上了廁所,代表說的話差不多。
我建議他去玉山,但後來並沒有去。我跟陳總統從沒什麼交往。我跟他講話,結果他一個人,沒拿筆、沒錄音機,我心裡想:「你真的要找我說話嗎?還是只摸摸頭?」我想我們真的很沒有緣分。
80年以後森林砍伐、上山下海、河川截彎取直、堤防…什麼事都做盡了。台灣人民是在向土地公借高利貸,最近土地公請了暴力討債集團來討債。政府故意讓災難擴大,好讓工程永續發展。
堤防之外,現又出現大恐龍,就是攔砂壩,平常下小雨沒關係,大雨來就沖垮。然後再蓋更大的攔沙壩,好讓工程再永續,愈做愈死。茶園、檳榔、有機農業,我們揭發後,整個阿里山全部合法化。災民可憐?災民真是丟盡台灣人的臉。
我不要說我的,我說柏拉圖。他說:「把選舉交給最容易受騙的選民,是最愚笨的。」。柏拉圖要問的是:「我們如何選出對的人,醫治國家的疾病?」。做任何行業都要找能手,大家都只想只要獲得選票,就能治理,這不是很奇怪嗎?
我要說,21世紀的民主政治將要滅亡。民主制度在台灣已發展成製造問題、創造問題,遠比他能解決的問題更多,是 troublemaker。在電視上看到新閣揆一笑,我都起雞皮疙瘩,我從那笑容感受到什麼是政客。
羅素說:「民主政治至少有一點好,那就是:一個國會議員或總統,決不會比他的選民愚蠢。」因為如果他愚蠢,他的選民再選他豈不更愚蠢?你看這次救災,立委自以為在討好災民。為什麼政治這麼媚俗到這種地步?
有一個動物園的故事,管理員把袋鼠圍牆一直加高,但袋鼠還是一直跑出去。有一天袋鼠跟長頸鹿聊天,長頸鹿問:「你的圍牆還會不會再加高?」袋鼠說:「看起來會再加高,如果他們老是不關門的話。」。為什麼都不解決真正的問題?你還認為我們的政治可以解決問題嗎?那人民要怎麼辦?
21世紀天候的變化因子是20世紀的60倍,以後台灣人只要颱風警報來就要撤走,撤出的地方不見得就安全。遷村決不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你有心的做法是這樣嗎?過去多少台灣人的風範,如今已蕩然無存。
如今能救台灣的只有原始森林,台灣為什麼就要水泥化。我研究台灣30年,到九二一大震時才知道,台灣有一個天然的穩定腳。有地震時,樹會找新的空隙,一周就會長新的根。樹不到30、40年主幹就會死掉,但他已發展出另一種策略:一棵樹變千手觀音,一棵櫸木可長出118根幹,變台灣的「抱壁虎」。
有了樹木,台灣就會愈來愈穩定,這是第二個安息角,是生物性的安息角。台灣溪谷很陡,紅檜已發展出因應台灣經常山崩的特性。植物是如何跟土地談戀愛,像地基主護住基本盤。台灣過去的伐木,把這個保護罩拿掉了。
林相改良、林相變更,把台灣野生的都除掉,種上整齊畫一的外來種。台灣七成原始森林被摧毀,造林是造孽,放生是放死。天災時大家都怪氣象預報不準,但台灣氣象預測不錯了,從一天改成每幾小時預測一次,預測時間愈來愈短,那還叫預測嗎?台灣年總雨量沒變,但莫拉克颱風三天把一年的雨量下光了。
政府應該做什麼?
一、台灣需要國土總規劃、一個不管誰當政的「永世國土政策」、一個最大公約數的國土政策,任何人執政都要永遠奉行。
二、執行第三次土地改革計畫:河川地要總檢討、重新規劃,台糖土地要重新規劃。九二一時我曾說,住宅與農業不能放在同一個山坡地。台灣公路的排水路都做得不對,最大的力量是柔弱的力量,是流水。阿里山鐵路要不要恢復?不是要不要,你為何不去看台灣人是如何自掘墳墓。
三、救急救災四要點:交通、機具、人員、醫療。安頓災民:全台灣山地要全部重新規劃,是生產區就不可以住人。小林村要遷到五里埔對嗎?那是一個獨立山頭,沒水。現安頓好了這一次的災民,未來下一波你要安頓到那裏?
四、林務局的承租地要全買回來:台灣的颱風真厲害,很會選樹木,漂流木都是高貴的林木,那麼整齊,五到七公尺,還會電鋸,每一棵樹都有編號。政府只會說沒有山老鼠,那是誰在盜伐?政府總在第一時間就說:「沒有發生什麼事。」。全都沒有,騙肖仔!死無對證。從來不肯真正想要負責。
我如何預測災難
一、從樹齡來預測:如果一個地區的樹齡不超過50年,那表示這個地區每50年一定有重大災變。一棵樹在那裏5000年,代表的意義是它經過多少年的災難,還是能存活下來。
二、由歷史災難紀錄來預測:阿里山是斷層經過的地方,山崩下來撞到溪谷,為什麼你要住在那上頭?因為你喜歡搭雲霄飛車。
三、礦石比對,以及經驗與直覺來預測:火車經過相當於拔牙(拔掉樹的根基)。我曾預測阿里山神木會倒,後來真的倒了!我很慶幸,還好當時跟我辯的都還沒死。
四、從學理跟現地調查來預測:海平面會升高是因為:溫度上升,水的體積變大。我認為上升零點五度就很可怕了。
五、地植被以及訪問當地耆老:在地生長的老人,看天就知道何時會有大災難。
每個人真正從自己的角色做起
台灣民間真的很了不起,但為何經驗不能傳承?要把清朝的「在地民團」再組織起來,至少要做到以「鄰」為單位,政府要給足夠的資源。
執政黨只是一個公共政策的執行者,只提供人民需要的,不是你想要的。社會上有許多宗教、環保、文化領袖,將來必然不是單一的領導層次,而是多元的。大家要體認到,政治就是我、我就是政治。
希望人民真的可以做點事,學習與土地相處。每一項改變都要顧到,例如:要好10年、100年;不只嘉義好、台中也要好;不只這一代好、下一代也要好;人要好、動物也要好。遇到災難不要全都推給政府,就算要給人救濟也要有尊嚴。每個人在自己崗位上做好,從每一個角色做起。
我早預計50歲後銀行零存款,我現在節省到生活所需只要過去的五分之一就可以。拼經濟是最大的錯誤。從每個人開始做起,生活只要現在所需的一半就足夠。明明煮三個馬鈴薯就夠,你煮五個就是錯。
凡來自土地的,應回敬土地
在地人要相信,我們就是歷史,我們就是台灣,本質上不應停留在18世紀,要在地負責。台灣人認同的是真正的普世價值,需要文化性的改變。行為決定人格,沒有人可以替你證得什麼佛法,要做歡喜甘願的。台灣人的水平這廿年來進步非凡,我們差的,在太多兩黨互爭。但,誰說我們不能改變世界?
張子見(雲林環保聯盟理事長)、蔡嘉陽叫我出來說話,說環保運動要一個神主牌。我說:「你們在說什麼肖話?」。你們要說:「我要做什麼事?」,我來幫你。你不要小看自己。我現在是跟阿桑一起,你掃東西我撿起來。換你們出來講,我幫你們準備一些保養喉嚨的。
我正在學習與問題共存,年輕人問我何時再出來?我說,「當我不再駡人的時候,會有這麼一天。」 我們應多儲存一點未來,地方文史很重要,人要去做這些事。人生本來就不是那麼有道理的,只是我們硬要把很多事解釋得很圓滿。
拜祖宗為什麼要拿花?因為,我們把自然的東西拿來敬神。人、自然、真理,是同一件事。凡來自自然的,應回敬自然。
(2009年9月8日台南訊,環境資訊中心特約記者朱淑娟報導)
八八水災後幾乎滅村的嘉義縣梅山鄉太和村,倖存者親屬簡秀芽以一個受災戶的心情,沉痛指出:「大自然已承受不住我們過度使用,人跟自然已失去平衡」、「我是在山上長大的小孩,但我發現山上的平衡正在瓦解。」
八八水災時,家被土石流沖毀,全家九人靠著家後方的櫸木跟兩顆大石頭,形成一座孤島。在歷險31小時後終於獲救,其中包括她78歲高齡的老父、老母,等待救援期間,只吃了兩片吐司。
關於國土計畫法,她表示:無法放到這麼大的視野去看,但如從小地方去看,可以從現在遇遇到的問題,去看到未來。
簡秀芽說,災後她一直想著救了她全家姓命的那棵國寶櫸木,她問先生:「你覺得那棵櫸木能活嗎?」先生說:「應該還活著吧。」她問弟弟,得到的答案卻不一樣。她又發信問了生態工法基金會,對方認為樹木生命力強,存活機會很大。
於是,她決定要再回到那個已被土石流沖毀的家,因為想照顧那棵櫸木,那棵奇蹟式救了她全家姓命的老櫸木。
前幾天遇到了陳玉峰老師,他就像個老頑童。他像父親一樣叮嚀著我:"台灣需要你。你要繼續努力下去嘿!"感謝台灣這片天地,有這麼多善良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