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那應該是一場夢了。舊夢遠颺，親愛的人都已離去，童年那張美麗的地圖，最後只能夢遊。

小時候住過這裡。記得有個很大的曬穀場，大到我把硬幣隨手一扔，幾乎要找不到。收割稻穀的季節，曬穀場的稻穀被鐵耙翻成好幾座小山嶺，龍一樣地綿延。清明前夕，阿公、阿嬤、舅舅、舅媽們不知從哪找來了爐子，爐子像鑼，底下用瓦斯燒火，白麵粉團往上一抹，很快一層麵皮就烤好了，我負責撕下來疊好，隔天我們要賣閏餅皮。十幾個人，四五個爐子，一大桶揉好的麵團，不過佔了曬穀場的一角。然而現在走起來，感覺並不那麼大。古厝的庭院像小了一號，被歲月縮了水。

我記得這一間就是我小時候住的房間，大木板床還在，小時候常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許多裸女的照片，原先這一間是小舅舅的房間，後來讓了出來，一些佈置都沒換掉。我總好奇，為什麼這些女人不穿衣服？她們不冷嗎？媽媽說小舅舅骯髒，都看這些圖片。不懂。

小時候不懂的事太多。不懂為什麼我隔著表妹的身體踩她的手指，舅媽會看得一清二楚。不懂舅媽為什麼老是哭。不懂釋迦樹上結滿了果子我卻只能吃一個。不懂為什麼跟弟妹一起做壞事只有我一個人被打。

廚房的灶不在了。我對灶的記憶只剩那從火炭中挑出來的蕃薯，有一次舅媽煨了一個給我，那竟然是無法言喻的美味。黃色的薯心像是變透明了，晶瑩的色澤，一看就忍不住要流口水。舅媽太多個，忘了是誰給我的，只記得那枚蕃薯，有著從來未曾吃過的好味道。

從神明廳後面的門出去，有另外一片空地。媽曾在這裡擺糖果攤，讓小孩子來抽牌。媽常不在，叫我看著。我常好奇哪支牌才會中，技巧性地把牌稍微掀開，可以清楚地看到號碼，小孩來抽牌，我頗得意地告訴他哪支牌有中。沒多久大獎就被抽光了，媽媽回來氣憤地罵我，沒有大獎誰還會來抽牌啊？一邊把我抽開的牌一角用醬糊黏回去，再釘上幾個大糖果。糖果是擺好看的，裡面的牌，已經都不會中了。

釋迦樹還在，但沒有半顆果子。隨著古厝的衰老，釋迦樹也顯得毫無生機。阿公阿嬤早就過世了，舅舅舅媽們也都搬到別的地方去。整座三合院應該是沒人住了，看不到有人在曬衣。曾經為了做閏餅皮聚集在一起的一群人，電燈泡底下努力忙碌的人影，都不再了。古厝像被抽光了大獎的糖果盒，沒有人會再來光顧。那些人影淡出了我的記憶，我已看不清楚那些人的面孔，回憶比夢還不真實，還不清晰。

尋找童年的痕跡，從古厝小小的地圖。而我像夢遊一樣看不真切，迷路在記憶的收納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