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多出來的記憶──閱讀王盛弘《雪佛》〉
沈默
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那本奇異的小說《雪》(2002年),裡面寫詩人卡(Ka)在個己之情愛與追訪頭巾女孩們接連自殺案之間、遊蕩於土耳其邊城凱爾斯、最終留下收錄了十九首詩、分布在雪花結晶六角形上的詩集《雪》(Kar)。帕慕克敘述著:「……卡在筆記本中寫下這些看法之時,他也相信每個人自有其雪花:個體的存在從遠處看來或許完全相同,但若要了解每個人永恆不可思議的獨特性,一定只能繪一張他或她特有的謎樣雪花圖。」
而王盛弘《雪佛》(2022年)這麼寫:「記憶是什麼?是千面觀音,以各種不同的面貌讓人各取所需。╱常常,它表現為一尊雪佛。是哪裡讀來的一則筆記?說,世人好像春日堆砌雪佛般地忙碌著,為它製作金銀珠玉的配飾,為它搭建佛堂佛塔。可是啊,人生於世,就像雪佛一般不斷地從底部融化,卻仍不乏大肆經營、滿心期待的人。╱我想到記憶,記憶也像雪佛,終究要崩塌,滅毀,消融於無跡,我卻用我的文字,不知靡費地為它妝點纓絡,為它打造佛龕,為它起建院寺。到最後,雪佛不見了,只剩下文字,文字取代雪佛,成了記憶本身。╱我留不住雪佛,能夠掌握的只有自己的文字。」
人的記憶,就是人的生命史。每個人都是過江的泥菩薩,在時間的盡頭,盡皆烏有空幻。唯書寫者約略多出來的一大福利是文字──文字使得記憶能夠一再被說出來,反覆追尋那些迢迢逝去的時光;文字是創作者所擁有的雪花圖,在結晶體中蘊藏著此生的謎題,以及可能的解答方法;文字是留存自身無能思議獨異性的永恆之物。
也就不免會想到:人生如雪,轉眼消融,而文字是自己的佛,不生不滅。
關於愛,王盛弘這般自白:「……這個時代,最大規模旁觀他人探險的所在,是電影院;現代人親身涉足的最大冒險,是愛情。」、「其實啊,在這個圈子,沒有誰比誰輕鬆,沒有誰只有春風。愛是普羅米修斯偷出的火,心是他的肝,自有人像鷹一次次啃嚙他的肝臟又有人像神一遍遍讓他重生。世紀末的愛情是,傷過痛過,淚過吶喊過,學不會世故學不懂教訓,每次的愛都像第一次去愛。」
我想起了任明信的詩〈雪〉(收錄於《雪》,2019年):「天空老了╱落下他的白髮╱有天你也會如此╱失去一切╱╱你曾經凝望愛人╱以為那就是愛╱你曾經觸摸花瓣╱以為這就是花」。
是啊,愛無非是迷宮,愛從來都是永遠追不到的謎底。
而王盛弘在《雪佛》裡最教人悸動的是如何跌撞過來演化為一名散文家,細密地凝望那些記憶、文學和藝術的種種,來到面前,並化作春泥,連綿不絕養護得成己身的寫作志業。
如:「……多年以後,庸俗終於沙漠漩渦般幾乎將我吞噬,是這些──文學的、藝術的、電影的吉光片羽,還有大自然,贈我詩意和美,讓我得以喘一口氣,活得還像個人。」、「……只要經歷了,從來沒有真正『過去』。個人來說,它積累在心中,成為生命的底色,群體而言,它成為集體記憶,寫進基因,陪著我們來到現在,一起邁向未來。╱我們都是時代的產物,時代也是我們的產物,……而書寫,尤其有『我』的散文書寫,對我來說,便是從『我』出發,進而達到『我們』的技藝。」
亞歷斯‧蘭德金(Alex Landragin)將詩人夏爾‧皮耶‧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哲學家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身世組裝在一塊兒,完成了小說《靈魂穿越手稿》(2019年):「從上次穿越以來,我就被排山倒海的記憶困擾,這是我前所未有的經驗。每去一個地方就讓我想起另一個地方,或另一段時間的一個地方,或同時想起好幾個地方。每種氣味都讓我想起其他氣味,每段旋律都讓我想起其他首歌。吃掉或喝到什麼東西,我就立刻掉入另一個時空。隨便一個字、一張臉、一聲鳥叫、一朵雲,我就陷入另一個世界。或許記憶自有它的限度,超過限度就再也負荷不了所有記憶的重量。╱有時我希望自己更像你一點,克瓦胡。我希望我也能跟你一樣遺忘。這是我穿越的第七個身體,我希望是最後一個。每次穿越,靈魂就會多一輩子的記憶。……」
所謂靈魂穿越不就是文學傳承的隱喻嗎?一代又一代的記憶和技藝,迴盪在書籍、文字之間,成為下一個走上文學無盡之路者的情感、思維養分?於是,「我」也就擴充成了「我們」──像《星際大戰九部曲:天行者的崛起》(Star Wars: Episode IX–The Rise of Skywalker,2019年),芮對抗著邪惡祖父、銀河帝國皇帝白卜庭表明他是全能的皇帝時用盡心力所說的:「我是全部的絕地武士」。
我總是相信,文學是穿越術,是在有限的個體裡多出了無數輩子的記憶,是被全部的文學藝術心靈所附降。而愛呢?愛難道不也是一種穿越,跨過了兩個孤獨的靈魂,逕自撞擊而生?愛不就是靈魂多出來的記憶嗎?
《雪佛》即是王盛弘將愛、記憶與文學藝術整合起來的靈魂史吧。
發表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3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