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展開不可預測的音樂──閱讀陳育萱《那些狂烈的安靜》〉
沈默
從第一本長篇小說《不測之人》圍繞台灣民俗文化、家鄉故土現場開始,陳育萱似乎就有每一本小說展演不同主題的企圖和野心,而繼《南方從來不下雪》,相隔近兩年,陳育萱再度推出短篇小說集《那些狂烈的安靜》,不同於前作以港都為地景主題,寫氣爆、白色恐怖受難者、疾病照護、眷村老兵、工殤、產業興衰與都更議題等的在地化南方文學書寫,新作改以挺進校園,展演出霸凌、教育現場乃至生存困境的多面向景況,舉凡學生、老師、家長等身分盡皆蒐羅其中。
但我以為,這三本看似截然不同的小說裡面都內裝著不變的核心,即是對損傷者的關懷。陳育萱一再欺入殘酷的現實之中,以文學虛構之筆,還原、直擊那些充斥各種傷害的現場──《不測之人》、《南方從來不下雪》、《那些狂烈的安靜》或也可並稱現場三部曲。陳育萱對文學重建現場的信念,很容易聯想到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Алексиевич С. А.)那些紀實傑作如《戰爭沒有女人的臉:169個被掩蓋的女性聲音》、《二手時代:追求自由的烏托邦之路》、《鋅皮娃娃兵:聆聽死亡的聲音》,同樣都是為各式各樣無從發聲的人,留下更多的聲音、說法與心事。
不管是飼養的倉鼠被同學悶殺的少女,受不了家暴的母親殺了父親的少年,被生母的邪教組織所殺的女孩,以手機對著教室裝設的監視器拍攝的年輕女教師,被鋼琴拯救的自閉症男孩及其父親,同樣遭遇霸凌的音樂老師和原住民少女,以及因反擊家暴父親而摔樓的少年等等,陳育萱小說都能夠深切地描述著他們崩毀的狀態,那在深淵裡墜落懸浮、一切變得空洞也空白的連綿時刻。
那些少男少女的身傷心損,就讓我憶起了王姿雯的詩〈We Happy Few〉(收錄於《我會學著讓恐懼報數》)所寫:「那些可愛的可愛的/戰場裡我們長大/以一種傷兵的姿態……那麼就只好永遠地遊戲/傷口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玩具/讓我們一起開心玩耍/彼此的憂鬱」。遺憾的是,所有人都是自己人生裡的傷兵,我們無能為力,只能繼續用各種方法去面對自己的傷口,無論是遊樂式的轉譯或悲傷凝望。
而音樂的涉入與敘述,在《那些狂烈的安靜》裡尤其令我印象深刻,如〈一閃一閃亮晶晶〉:「每個音之間即使沒有如同書恩奶奶示範的那樣流暢,我聽了卻能想像具有時差的回音,回應著來自浩瀚深淵的呼喚。/那個是豪豪誕生的地方。」,〈唯獨剩下安靜〉:「音樂,其實是一種很精準的藝術,所以才能一點一點替她校正人生中失準的音。」、「直到腦中的歌聲迎來最後的休止符。/直到狂烈的安靜汨汨不絕。」
韓國小說家李書修那本追擊藝術與人生複雜虛實交會之能事的《你的4分33秒》所言:「接受噪音也是聲音的方法。一開始就沒有噪音這樣的東西存在,只是我們認為有噪音。……葛瑞絲坐在最後面的位子。凱吉想要做的是什麼事,哪怕一個人都好,有人能真心理解嗎?但是,無可奈何,因為凱吉泰然自若地向聽眾展示這件違背常理的事。她耳邊傳來不協調的和音,各種接近噪音的樂器聲音,強忍著閉上眼睛。到處都展開不可預測的音樂。」
噪音是安靜的相對,而音樂藝術同時包容著兩者,甚至音樂就是另一種寂靜。說起來,人生不也是到處都展開不可預測的音樂,以及不可預測的寂靜嗎?甚而更本質來說,人生是種種不可預測的總和,包含無從避免、閃躲的傷害經驗。
陳育萱在書中最後一篇〈禮物〉寫著:「她離開就得棄置已經慢慢壞毀之物。/這是她真正的畢業典禮。」生活裡從來沒有畢業典禮,總是重複在結束與開始,而壞毀之物也不只是在外部,更是存於內在。陳育萱筆下的人物亦從未真正完結過,正如〈禮物〉最後一句:「開車緩速前進的同時,樹梢仍有這一季未完的紅色印記,自顧自拂落至車頂。」是的,一切都未完,都還繼續中,《那些狂烈的安靜》每一篇結尾也都猶如旋繞不休的音符,指向了不可確定的生命真義。
發表於《更生日報:更生副刊》2022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