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鄭問經典武俠漫畫《阿鼻劍》（1989年）的小說版，多年以後，漫畫編劇馬利帶來《阿鼻劍前傳》系列，預計三冊（讀完卷二後，總覺得目前按照這樣的故事內容來看不太可能三冊打完收工）。《阿鼻劍前傳〈卷一〉：封印重啟》2022年2月上市，《阿鼻劍前傳〈卷二〉：風起八千里》也在同年5月問世。相比於《〈卷一〉：封印重啟》，《〈卷二〉：風起八千里》明顯得更為殘暴不仁，各種癲狂瘋魔屢見不鮮，且也極盡奢華之能事，彷若最華美的地獄圖像，完全服貼了五代十國的亂世異景。

譬如受寧西王極寵的玉妃，不過是被湯濺濕了，就拿一個黃金製的拍子，打碎侍女的臉，使其骨裂血流當場死了。抑或清風寨裡，寨主廖大下流粗鄙地當眾姦淫玉妃，且以匕首刺進宮女嘴角裡直接豁開，割爛了臉面。而最教人驚畏駭怖的是雲王命焦二十三宛如做生魚片也如的切人取肝食之的極端描述：「焦二十三的手好像在慢慢地切著，卻又很快地一片、兩片地就割了下來。每割一片，就有人端著銀盤過來盛上，端到客席上。兩邊客席十二張榻床，每床一片。╱我看林敬祖的手腳還都在抽動。還沒斷氣。焦二十三總共割了十五片下來，還能再割八片。」、「『要吃人的臟腑，心是最鮮活的。可是心剜出來以後，人也就死了。這就沒有意思。』他說著，手在幫他捶腿的侍女腰上比了一下，『可是肝就不一樣。肝可以片下來。一片片片下來，手藝好的，把整個肝吃了，人還有氣。這才有意思。』」

上述種種根本《滿清十大酷刑》！《阿鼻劍前傳〈卷二〉：風起八千里》也就儼然魔性之書，各種究極的暴力殺戮層出不窮，但馬利並非為了暴力而暴力，陷溺於暴力迴旋不可自拔，而是旨在亂世中揭露人性邪惡之髮指。此所以主述者平川會有如此柔軟的真心實感：「……人到底是怎麼壞起來的。膽子到底是怎麼大起來的？」、「我突然覺得都是你們這些人渣子，有辦法的人就仗著自己稱王稱公的欺負人，沒辦法的就上山當賊來欺負人！還有你們這些仗著身上有一點能耐的人，只為了功名，愛怎麼欺負人就怎麼欺負人！╱我沒有激動。但是心底有一股氣源源不絕地湧上來。」、「可我就始終搞不懂，女人掙扎成那樣，男人怎麼還能硬來。我可是個興頭再大，只要女人推我一把就什麼都萎了。」、「廖大拿這麼一個女孩來殺雞儆猴，算什麼英雄好漢？╱　他們上山立寨為王，就是受不了官府的橫徵暴斂，遇到這種女孩子應該算是遇上了自己人。哪有這樣下手的？」

此書明寫時代殘虐記，但也暗含女性復仇錄，主要是那名被自家老公出賣給大財主、最後被狐仙附身進而將財主一家全數收入裙下吃乾抹淨的女人，「娘娘啊，就喜歡這樣。她吃著男人，又吃不飽，總要看看街上的男人還有沒有像樣的。她越吃不飽，越想吃，越吃，越吃不飽……」、「女人慵懶地斜倚在床上，潔白如玉的兩腿慢慢分開。陰阜隆起，濃密的陰毛蔓生，泛著微紅光澤的洞口，汁水發亮。╱女人的腿下，還鑽出了一些小人。有男有女，手拉著手，女人頭上都別著葫蘆釵，嬌笑歌唱聲都隱約可聞。」、「『你要報仇，怎麼走這麼大的彎路？』╱『你是說，我怎麼不直接叫他們死在我身上？』女人銀鈴般的笑聲一連串地響了起來，『那不是太便宜他們了？他以為他睡過的女人都離不開他，我叫他離不開我。我要叫他們一點一點乾掉，越來越看得到吃不著。』」如此色慾描繪，彷若阿莫多瓦《悄悄告訴她》、金基德《漂流慾室》，既是女體極致之想像，同時馬利也透過女性對肉慾的反制展演了一幅男精末日的恐怖體驗。

《阿鼻劍前傳〈卷二〉：風起八千里》佈滿了怪力亂神，不但能殺狐妖，也可以捉鬼，很難讓人不聯想到徐克、程小東合作的《倩女幽魂》系列，以武俠結合妖魔靈異，俠客、和尚、道士、女鬼、老妖之組合，同樣可見於馬利筆下。

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裡，聶隱娘最後選擇不殺，放棄學了一輩子殺的技藝，那是對人性溫柔的決心，那是修羅人世最難能可貴的亮面時刻。《阿鼻劍前傳〈卷二〉：風起八千里》也有相近場景，平川對黃五也有同樣的應對，願意讓黃五繼續去當他的善人莊主，可惜的是沒有受到相對等的信賴與回報，於是仍是腥風血雨。關於人性邪惡的黑暗時代，似乎只剩下殺戮之道可行。

阿鼻劍可殺，就是該殺之人，乃有了天譴天罰的意味。在佛滅的時代，如勿生、平川，不得不化為魔佛、滅佛，以殺為佛法吧。馬利寫：「古岩嘿嘿一笑，『就跟那把阿鼻劍一樣啊，放在地上，不管什麼人，說拿不起來就拿不起來。惠能大師那個禪宗六祖的衣缽，也是一樣，放在那裡，那個惠明怎麼拿都拿不起來。』」、「只有當施主參透佛性與魔性俱空之日，才是阿鼻劍隨心可用之日。在施主參透之前，只能阿鼻劍用施主，而施主難用阿鼻劍了。」

我以為，阿鼻劍亦如日本漫畫家藤田和日郎《潮與虎》那柄舉世無雙、以肉身煉成、吸取無數使用者靈魂的獸矛，同樣是終結武器，阿鼻劍是與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薩相應的法器，是應人間地獄而生的，它和它的使用者也就必然得參與這一切，目擊種種恐怖人心顛倒人情，在其中找到成佛的可能，而自然了，那是微乎其微的機率。

芥川龍之介經典作品〈地獄變〉描述畫師為了畫出超絕屏風，在女兒被火焚身時，竟是狂喜著魔地將之描繪下來。《阿鼻劍前傳》眼下看來也完全是地獄變，距離地獄空還遠得很。但願這趟退魔尋佛之旅，最終真能導引向那美好的應許之地。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二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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