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1 14:39:01沈默

〈背叛作為人性條件──閱讀上官鼎《妖刀與天劍》〉


         沈默/寫

 

▉多段式小說,混種組合

俄羅斯出品的英語電影《神佈局》(Beyond The Edge),是一部雜綜式的作品,非常怪趣,首先開頭是一個潛伏賭場3個月設下驚天縝密之局的老千,即將功成之際,突然被奪走一切,乍看是《賭神》、《賭俠》、《老千:獨眼傑克》、《千王新世紀》之類的老調賭片。但男主角在探查究竟誰人設局陰損他時,遽然發現世上有異能者的存在。他乃糾集了四個人,能力分別是物體移動、電子設備操作、意識控制與及心念傳達,前往賭場發大財。這個部分雖然場景仍是賭場,但已轉入超能力片的範疇,尤其是對異能使用的設定,十分值得玩味──

超能力者需要進入人類潛意識的共同世界,那是一個看似無盡的山脈,上頭排列著無數道門,每個異能者都有自己專用的一道門,找到它,進入自己專屬的潛意識房間。而他們運用的方法也各自有異,比如意識控制能力是在如若精神病院的室內環境,眼前面對一尊冰人,手按壓臉部;電子異能則是在厚雲雷電的空間中,觸摸拆散的電子零件;讀(傳)心術者則是進入有廢棄家具的洞穴裡,眼前的鬼火就是心靈,可以輸入意念等。

這裡也就有了奇幻味道,彷若盧基揚年科(Sergey Lukianenko)的《巡者》系列,探入幽界獲得力量,抑或布蘭登.山德森(Brandon Sanderson)《颶光典籍》系列,燦軍們在意識界(幽界)、實體界、靈魂界的移動與互動等等。最終,《神佈局》原為普通人的男主角也在山脈上要尋找自己的能力之門,甚至得潛入女主角的心靈宇宙中,不斷轉換環境,援救因精神重創自困於內在世界的她,於是又有若克里斯多福諾蘭(Chirstopher Nolan)所執導的《全面啟動》(Inception)。

讀《妖刀與天劍》正如看《神佈局》的感受,猶如不同口味的切片蛋糕組合成一個6吋蛋糕,上官鼎結合商戰、歷史、古物研究、愛情、家族與武俠元素,端出一個在各種類型中彈走跳躍的成品。

《妖刀與天劍》是分段式小說,先是文物商人鍾正華如何得到村正妖刀,又是如何高價賣出,同時也發現了充滿謎團的天劍,再微略夾帶與秘書施玉的情愛描繪;其後則是轉入鑄劍師翁翌皇與村正梅之助的對決,既具備古龍《浣花洗劍錄》、《楚留香傳奇》的概念,也有日本劍俠小說如吉川英治《宮本武藏》的風貌;再切入福松的身世,包含父鄭芝龍與母田川松(翁翌皇為田川松的繼父)的相戀,帶出福松為何是後來的鄭森(鄭成功),乃至他的國族悲痛與心魔;最終又回返鍾正華的部分,以商界鬥爭收尾。

上官鼎透過類型混種的拼結,試圖讓小說變得有趣,或至少不是一目了然,盡可能有生趣出現。如他這樣一名已然七十多歲的武俠作家,由武俠是一門暢銷生意的1960年代崛起(當時上官鼎是兄弟檔合組,後來則是劉兆玄單飛),至二十一世紀復憑《王道劍》重出江湖,且陸續推出抗戰、間諜為主題的《雁城諜影》,裝載尖端科技與懸疑性的《從台灣來》,時光穿越題材、外星文明與政治合體的《阿飄》,乃至於如今《妖刀與天劍》,姑且不論各類型間的媾和是否融洽、巧妙,但顯然上官鼎是有不滿的,是想著要老狗變出新把戲,不安居於原知、既定的小說舒適圈裡。單單這一點就還是讓人願意給出敬意。

 

▉忠誠是可笑的悲劇

NBA這兩、三年的變化堪可以用劇烈動盪來形容,我極有印象的就有2017年波士頓塞爾提克(Boston Celtics)的救世主以賽亞.湯瑪斯(Isaiah Thomas)季後賽妹妹驟逝、臀傷加劇、進行手術後,新賽季就被球團為了換取克里夫蘭騎士(Cleveland Cavaliers)的殺手球星凱里.厄文(Kryie Irving)而出賣,以及宣示永遠是多倫多暴龍(Toronto Raptors)人的德瑪爾.德羅展(DeMar DeRozan)被交易到聖安東尼奧馬刺(San Antonio Spurs),同樣也是球團想要搶下馬刺的沉默武器科懷.雷納德(Kawhi Leonard),落個驀然被交易的下場。

20192020賽季的瘋狂交易就更不用說了,厄文與凱文.杜蘭特(Kevin Durant)離開原球隊,攜手進入布魯克林籃網(Brooklyn Nets);紐奧良鵜鶘(New Orleans Pelicans)的超級狀元安東尼.戴維斯(Antony Davis)合約未滿就直接喊聲賣我,隨後轉戰洛杉磯湖人(Los Angeles Lakers);為暴龍奪下隊史首座冠軍的雷納德回到家鄉球隊洛杉磯快艇(Los Angeles Clippers),還連帶拐來保羅.喬治(Paul George),造成雷霆(Oklahoma City Thunder)不得不重建,甚至讓當家球星忍者龜衛斯特布魯克(Russell Westbrock)出走到休士頓火箭(Houston Rockets)等等,都可以見得NBA生意歸生意(Business is Business)的商業事實。

而金州勇士隊(Golden State Warriors)教練史蒂芬.柯爾(Stephen Kerr)針對安東尼.戴維斯要求球隊出售的發言,按我的理解,似乎是強調合約應當被履行,戴維斯的所作所為是背棄的歪風云云,這也就教我費解了,當球團可以任意或遺棄或交換或買賣球員,無視其真心,球員緣何要單向地對球隊效忠?如以賽亞.湯瑪斯與德瑪爾.德羅展這樣賣命與忠貞的球員,先不論本身素質與能耐是否堪用,但他們不也被拋擲了,前者甚至還變成屢被交易的浪人球員嗎?

換言之,忠誠在資本主義時代,儼然笑話,或者說是可笑的悲劇。

從這個面向來看《妖刀與天劍》,也就有了另外的意味。尤其是上官鼎筆下的鄭成功,關於忠心與背叛的許多刻畫,如這個決定對福松和田川氏都是晴天霹靂,尤其是對小福松,他不懂那個在自己心目中全無記憶的阿爸為什麼要又一次傷害母親和自己?/自幼在單親撫養下成長的他,有著超年齡的成熟,加上外公和母親給他嚴格的家教,他知道父親是天,父命不可違。得知必須離開熟悉的出生地已經夠難接受,再得知必須和母親分離,那股怨憤在他小小的胸中已達飽和,但是七歲的他居然硬生生地壓抑下去,表面上只看到他的順從。/只有族兄鄭冬和鄰居慶子比較能了解福松此刻的心裡感受。這兩人是福松從小唯有的伴侶,也是福松最親近的哥哥及姐姐。他們感覺到,福松表面恭順從命的態度後面隱隱醞釀著一股暗流:福松覺得自己被背叛了!而這種被自己父親背叛的念頭必須埋藏在心深處,絕不能讓它爆發出來。「他腦中從一片空白恢復思考,只是想不通,父親要降清也就罷了,可為什麼在最緊要的時刻抽自己後腿?/他只是一時的急怒攻心而糊塗了,但很快他就明白,鄭芝龍連朝廷都可背叛,還有什麼人是不能背叛的?/其實,這個想當然耳的答案並不絕對正確,成功認為的『背叛』,在芝龍認知中是保全鄭氏富貴及兒子性命唯一的辦法。/成功真的不了解自己的父親。」成功聽了啞然無語。他自從領了軍職,自以為可以率師禦敵,和清兵真刀真槍幹上一場,卻發現還沒有和真正敵人相搏,便先得克服重重疊疊的障礙,這些障礙全是來自內部,而其中最大的『內患』竟是自己的父親。施琅叛逃後,又發生兩件與『背叛』有關的事。其一,清廷大員陳錦兵敗後遭家丁刺殺,家丁獻其首級於鄭成功營下,成功衷心痛恨『背叛』者,於是他獎賞了家丁之家人,卻將背叛主人的家丁處死。此事固然顯示成功心目中對『背叛』兩字所劃下的不可踰越的紅線,但畢竟只關陳錦和其家丁之間的私事。

顯然,背叛不是一刀兩斷,可以簡易區分為誰是正誰是邪,它無疑是複雜的辯證。

 

▉背叛是擁抱另一種信念

上官鼎對背叛心理的著墨確實甚為用力,實為《妖刀與天劍》最值得品鑑的部分,譬如「這一次是一種奇特的感覺,有一些恐懼,一些緊張,也有極大的興奮,還有一股憤怒宣洩後的快感,全都隨著長劍從一個活人身上拔出時狂噴的鮮血傾瀉而出。/他似無意識,全反射動作地又衝向另一個『流寇』,再次一招破敵。這一回是長劍橫切過那人喉管,那人狂吼一聲,頭頸半斷,身軀上半掛著一顆頭顱倒斃在腳前。/成功嘶啞地低喝,只他自己聽得見:『叛徒,叛徒!全是叛國之徒!』/這喝聲中含著多少是國仇?多少是家恨?成功自己也分不清。」此段尤為精華,顯然遭父親之叛,業已形成鄭成功內在的怨意執念,並啟動了鄭家王朝日後被施琅覆滅的因果。

如果拉遠一點講,其實整個明朝(或者人類歷史)不也是背棄史?特別是那些癲狂瘋魔戮殺偵緝制度(東廠、錦衣衛等)的發明,完全是對人心人性的審查極致,無怪乎駱以軍在他的《明朝》寫道:「這,這,這,李贄想,這都是人們被挨擠縛纏在那麼貼近的關係之網,才會這樣瘋狂且恐怖吧?所以,人類這種東西,究竟是怎樣的魔物啊?」

而鄭成功的內在狀態,說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也不為過,像後來幾乎只寫背棄、逃亡與復仇的溫瑞安一般,其《逆水寒》、《四大名捕》、《神州奇俠》、《說英雄.誰是英雄》等系列無不是把人丟擲在極限裡,體驗著各種傷痛和絕望──後來的溫瑞安不可自拔於眾叛親離被政府驅趕出台灣的現實,也就一世人得用小說去應付他的PTSD吧。

木村拓哉擔綱主角的日劇《教場》裡提出,受過傷的人才懂得保護他者。但我看來頗觸目驚心,畢竟這是理想與正面的思維模式。許多人其實是暗傷內藏,而從來無以知曉自己心靈受了極重之傷,於是徬徨灰暗墮落,更遑論要去同理別人了。因此駱以軍於另一部名作《西夏旅館》也寫著:「……黑乎乎的逃亡者臉上,全流下了委屈又絕望的男兒淚。『這樣的逃亡,終於讓我們逃進了非人的國度嗎?』『我們真的被神遺棄了,我的王墳真的被成吉思汗那些野蠻的騎兵給踩破了?所以我們會在這樣的逃亡途中,慢慢變成怪物。』」

確乎如是,人心魔怪,才是世間真正的恐怖之處哪。

《妖刀與天劍》結尾落在鍾正華如何揪出並在死後懲戒叛徒,對比鄭成功趨於內在式崩裂的心理,算是圓了被棄者的救償。縱然正義在死後方才姍姍來遲,但終究它是來了,不是嗎?

唯我更樂意進一步推想,叛棄不全然是負面之事,相反的,背叛作為人性條件,是必然必要必需的。與其冠以叛徒之名,還不如講是信念與立場不再相同。因為各自有詮釋的能力與空間,於是就拉開了距離,走各自的路。要成為背棄者,就等同於你曾經踩在同樣的立基點啊,才能掉頭轉身。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壓根沒有誰是叛徒,就只是單純的相信的東西不再一致,甚至背道而馳。背叛不就是擁抱另一種與原來截然不同的信念嗎?或許這才是人生的真實。若能將背叛行為從戲劇性拉回到普通性,如此一來,於己於他者,方有脫解的可能。

回到最初談及的《神佈局》,最後男主角查知,原來埋局的人即是自己的父親,但那是父親對他的依賴,希望他能夠返回身邊,一同前赴潛意識深處,探索未知的超能力。是啊,背叛與愛何其接近,而轉眼又是天涯陌路了。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六七期:https://vocus.cc/wuxia/5e1d87cefd8978000104cfcb

及《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20200215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27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