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瘋】:〈虛浮錯亂零碎──閱讀爾冬陞電影《三少爺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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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寫
徐克監製加爾冬陞導演的《三少爺的劍》,海報十分吸引人,速度感強烈,對決的意境不壞,但真的看到本尊,不止是大失所望,簡直是慘不忍睹啊──一部異常做作、又支離破碎的武俠電影,了無新意就算了,居然可以把原著中至少性格明確的主角們改編成讓人疑惑、無一致感的扁平樣貌,也算是一門工夫了。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呢。
古龍《三少爺的劍》原來就是一部喬張作致虛張聲勢的小說(我寫過一篇〈【目擊武俠】:〈歇斯底里的(痛苦心理)鬼魅劇場──閱讀古龍《三少爺的劍》〉,請見《武俠故事》第四期:https://sosreader.com/n/user/@shensilent/article/5a121ddeeceaed97b4027357),或者說古龍從來走的都是感覺至上路線,所謂陰謀解謎往往一翻兩瞪眼,一切情節都帶著濃郁的情緒張狂,人物經常崩潰歇斯底里,但在這部小說,古龍是有真心話要說的,寫著一名舉世高手如何去面對自身會失敗的恐懼,並且最後懂得接受失敗,云云。
然則,電影版《三少爺的劍》(2016年)卻不然,儼然深陷泥沼,既不是老老實實地把原著影像化,也沒有那種深探武俠精神後予以全新變動的壯志雄心,不上不下不前不後,雜炊也如,一團糊。
時至今日,究竟為何要重拍《三少爺的劍》呢?編導製作群等對謝曉峰、燕十三、公主、慕容秋荻有什麼更深刻的認識與表現嗎?好,不談促進武俠演化這種對絕大多數把武俠視為娛樂片種本來就無須認真以對者太過高遠的論述,我們就講通俗以通俗吧,《三少爺的劍》連最基本的敘事節奏都掌握不好,同樣是商業,瞧瞧《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吧,多聰明啊,知道要搞定大堆頭電影,就非得要定立出準確的主線,而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反派成為軸心,其他的超級英雄則圍繞薩諾斯的滅世壯舉打轉──導演羅素兄弟檔不止對娛樂電影的控制頗到位,還精悉反派的作用力,上一部《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就乾脆讓鋼鐵人變成了疑似反派的角色,不是嗎?
可《三少爺的劍》呢?謝曉峰的正義究竟是什麼?燕十三的呢?秋荻呢?我們不說主題或精神或人性深度,就講最表面,《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難道有什麼真的值得人深思的點?難道它不就是個極力描寫與大魔王進行舉世大決戰的簡單故事?難道薩諾斯把自己的女兒獻祭以換得寶石這件事不可疑嗎?他的掙扎不也片段間就決定的了嗎?或者說《死侍2》,自死不得的死侍要接近活在心靈中的妻,而滿嘴賤砲地賣命地要救一玩火小屁孩,會比較不瞎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在通俗領域,你可以不用深究正義如何之薄弱,你可以擁抱正義的虛浮敷衍,但至少得流暢地把故事盡可能完整地講完,無論是怎麼樣的東拼西湊,第一前提都是通順。這不就是大眾世界最重要的法則嗎?就像各類通俗小說的第一教條,就是要寫出能排便順暢的文筆。即使真正深入小說驚奇宇宙的人都曉得,文筆是最基本的配備──當你讀得想得寫得夠多,壓根不會動不動把文筆掛在嘴上。電影當然也有類似傾向,在通(俗)(娛)樂的狀態,清晰快速的敘事節奏,是主要的──唯到了藝術電影那邊,恐怕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而到處卡卡的《三少爺的劍》連這一點都辦不到,一幕到一幕的延續或轉折,窮極無聊,毫無流動感,就只是剪接拼貼起來,平面也似的。別的不說,從廢無下限的阿吉到回復成三少爺,就肇因於燕十三只要不殺人就可以動劍的勸告,真讓人無言,究竟謝曉峰是能多麼腦殘啊?好了,緊接著也就返回神劍山莊,跟天尊組織對決,他以不完全離鞘的劍殺傷(但不致死)敵人的處理是很漂亮,做得不賴,而且也符合他對不殺的想法──這裡的調度大概是整部電影我唯二喜歡的。
但奇怪的來了,下一幕燕十三跟謝曉峰說要尊敬敵人的方法就是用全力殺了我云云的。於是,一轉眼謝曉峰就宰了燕十三──剛剛才說好的不殺生呢,去哪裡了?你說他是不得不,看這場百無聊賴的對決(黑影飛來撲去就能代表劍意?),好像他頗游刃有餘沒凶沒險啊,燕十三注定穩輸的,最後謝曉峰閉眼就把劍刺穿了進去,然後燕十三就爽爽的死了?看到這一段,怒火攻心攻肺攻眼攻腦還攻屁股哩,有事嗎?我滿想問。
古龍筆下,謝家劍之於謝曉峰來說,有如《鋼鐵人3》裡東尼•史塔克所明悟的那樣,是繭,是自己緊緊巴著但會造成無盡傷害的物件。小說裡的謝曉峰很怕辜負了謝家名聲,更怕發現自己原來也會失敗──他與燕十三的對決,收尾在想出奪命十三劍之第十五劍的燕十三最終放棄了,因為就連創招的燕十三亦要害怕天絕地滅啊(話說讀《武道狂之詩》荊裂與姚蓮舟的終極一戰,不免要想起三少爺與燕十三這一段,雖則兩者意念不同,但選擇何其近似)。
可電影版的決鬥,就簡化為高手要死在高手的劍下才死得其所的陳腔濫調。你當然可以說,小說這一段太難拍了,所以跳過。但我真正質疑的是,前一幕才展現了劍不離鞘即能制敵高手氣度的謝曉峰,為何換幕以後,整個就沒了境界?
電影版的謝曉峰甘心變為阿吉,是因為他對爭霸江湖的滿手血腥很感痛悔,所以寧可當一個沒用的人(林更新的演法,從頭到尾呢看起來就很沒用,一點也瞅不到身為絕代劍客的氣派),然後燕十三成為他的導師──莫名的殺手莫名的行俠仗義也就莫名的有了美名和好心情──電影最後,殺了燕十三的他就立志要去救苦救難了,能夠這麼隨便地就得到結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三少爺的劍》最大的問題,於我來說,很可能就是劍跟人之間的毫無關係。謝曉峰對劍(殺傷武器)怎麼樣也得有一些抗拒或戒斷現象吧,而不是說用就用,你總得有個心理表述吧,無須多麼深沉,像東尼•史塔克的恐慌症那樣就好,稍微認真一點地去理解人物的內在,少許的鋪陳就好。或者看看陳可辛的《武俠》吧,同樣是殺手的退出與懺悔,人家的唐龍要退出殺手組織七十二地煞,那真是得百般隱藏與諸多痛苦,哪裡會是平平板板無情無感。
主要人物的選角失敗也是這部電影的致命傷。林更新與何潤東都很乾,角色跟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相容。江一燕倒是不壞,要純真也有,要陰狠也不缺乏,可惜在厭女的男性化武林世界裡,編導理所當然沒有意願讓她再多發揮一點光芒。
說起來,《三少爺的劍》還有個地方讓人眼目略略明皙,亦即謝曉峰邀請慕容秋荻踏進他想要的生活,而他站在泥中,慕容掙扎著,但白鞋還是踩進泥土了,旋即崩潰瘋喊──是有多怕髒呢?真那麼怕髒,她應該到不了荒野,也不可能親身到貧民窟也似的地區去放火殺人吧?姑且不論這些,這裡也就有了高端人口走進底層的用意,同時還讓我想起井上雄彥《浪人劍客》與耕種土地搏鬥而失敗的宮本武藏,雖然那樣勉強與稀微,但好歹也算得上是個小亮點。
我總想著,如果編導能夠更專注地處理一樣普遍於現代的高階與低等問題(如《星際異攻隊》那些歪七纏八的怪咖雖然意外但多少還是有些人性選擇地當成了銀河英雄、《蟻人》的竊賊老爸立志要在女兒面前像個樣子),抑或對暴力殺戮的逃避與抗擋,包含給殺手殺的原因,給俠客在各種生存縫隙苦難裡依舊願意溫柔的理由,《三少爺的劍》必然就會多一點新的意思與想像,也就不至於是眼下這樣虛浮錯亂零碎的失敗品貌了。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九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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