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09 13:57:29沈默

【目擊武俠】:〈一切是孤獨一切是世俗──閱讀金庸《笑傲江湖》〉







         沈默/寫

 

☉癡於藝的人

如果說要我從《笑傲江湖》裡挑出最精彩的部分,除去風清揚的獨孤九劍傳藝外,一定是江南四友的橋段。那是最能引發我興致的大精大彩處。主要是向問天領令狐冲到杭州孤山梅莊,為救被囚的任我行,針對四人提出至寶,要給丹青生的是范寬〈谿山行旅圖〉、給禿筆翁的是張旭〈率意帖〉、給黑白子的是〈嘔血譜〉在內的圍棋名局二十局、給黃鍾公稽康〈廣陵散〉曲譜。

這四人都是耽溺於藝的人,畫藝、書藝、棋藝、曲藝,自願守於梅莊,不出江湖。令狐冲以獨孤九劍連挑四人,決戰裡極有意思的一段是與禿筆翁,此人將書法化入判宮筆裡,什麼顏真卿〈裴將軍詩〉、張飛〈八濛山銘〉抑或〈懷素自敘帖〉,但草包一個的令狐冲可不管書法如何之化變(後來的《俠客行》則是更強調不識文字這個部分,也才有了狗雜種,同時華山思過崖山洞的刻畫密笈,也擴張成了俠客島上的俠客行神功圖譜),他就是看破綻,從頭到尾逼止對手筆法:「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鬱怒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几上倒了一大片,大筆往酒中一蘸,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若』字直猶破壁飛去。……

而張岱是這麼說的:「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有癖,也就有深情。人之癖,皆癡也。金庸筆下的人物大都是執迷不悟的,不論是正派或反派,就連佛道中人,也是看不穿看不破的,看看《笑傲江湖》最末少林方證大師得到梵文《金剛經》的狂喜、武當冲虛道人拿張三丰佩劍真武劍及親著《太極拳經》的激動,都不難看明白人與我執的不離不捨。

金庸寫執迷不悟,也寫得最好。癡,這件事在金庸小說也形成一股巨大的魅力。其他小說就不說了,還是講《笑傲江湖》吧,一開始的衡山派劉正風、日月神教曲洋對友情與音樂之癡,就註定了江湖的狀態。是了,江湖即是一群癡人的組合。對音樂的癡,對女色的癡,對門派的癡,對正邪的癡,對劍法的癡,對仇恨的癡,對權勢的癡,對愛情的癡,……

而癡人,也吃人。是如此了,在癡人江湖,江湖吃人。

真正看穿看破的也就江湖希罕了,如風清揚與莫大先生。風清揚、莫大先生也寫得好,不過或許那只是因為寥寥數筆,意到,人也就到了,此後也就無蹤無跡,這就像是獨孤九劍的要旨,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所以《笑傲江湖》裡寫得最迷人無比的,反倒是如此這般描繪甚少的人物,因為少,也就沒有破綻。如雁蕩山何三七,他挑著餛飩攤江湖行走,又或殺人名醫平一指因治癒不了令狐冲而逝,種種凡此。

 

☉他真的瀟灑嗎?

把符號人物化也是金庸的拿手好戲,如東方不敗(奪權者)、任我行(極權者)、風清揚(隱士)、岳不群(偽君子)、左冷禪(嗜權者)、……精準的人物設定,讓讀者能夠將自身投影其上,也就不會細思默省該人物是否真的如他所寫的個性。譬如令狐冲吧,說他瀟灑不羈,在幾個關鍵時刻,他的確陡然有傲骨,不屈不從,包含拒絕《易筋經》,拒絕入日月神教云云,但這些無不是金庸巧妙的在旁屢屢強自引導,哦,這個人就是如此無拘無束這般狂野難擋啊!

但實際上他完全就是迂腐的代言人,渾身都是門派成見與禮教,像是沒有思考能力也似的,無論是岳靈珊變心(其實應該說遇見林平之以後,她才找到真愛啊),又或者岳不群的諸多設計與陰謀爆發後,他簡直哭哭啼啼萬般中二的拒絕承認現實,只想躲回舒適圈。你說他是癡於師徒之情,又看不出他的行動如何之癡了,也就寥寥幾句感念師恩浩蕩罷了。相反的,他的所作所為,都必然把他推向岳不群的對立面去。實際上,透露出真正於他有情感的師長,反而是風清揚。

他對岳不群下不去手,是因為顧念養育之情嗎?在我讀來,他只是單純的不想變成弒師者。十足廢材(好吧,在當代,廢材倒也是極大的誇譽了)。他的痛苦都是蜻蜓點水,一下子就如煙消逝。

於是這種所謂癡,十分可疑,是人心的簡陋簡化。在今時今日瞅來,尤其難信。如若他有奴性也就罷了,偏偏金庸不斷在字裡行間強調令狐冲是如何如何喜好自由如何有悲憫之心如何聰明智慧(學獨孤九劍一下子就上手),可岳不群(禮教的象徵)一空降,這個角色的內在精神就全然瓦解。他幾乎沒有掙扎沒有思維能力,就投降了。面對禮教的象徵者,他完全沒有抵抗力。《西遊記》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可是常想著要幹掉唐僧,解除緊箍咒,獲得自由呢。

要不腦補一下吧,也許金庸是想要處理令狐冲的雙面?他的矛盾與撕裂?恐怕沒有。實際上這個人在幾個重要時刻的反骨,都是一時意氣,比如他跟向問天聯手作戰對抗正邪兩道,他也就上了,也就熱血沸騰了。他的英雄氣概大抵也就是這些時刻才產生。他並不真的有自由意志。他會堅持不對東方不敗、任我行臣服,但他卻會下跪在岳不群之前。

說起來,令狐冲僅僅是逆來順受,發生什麼就是什麼。他一點都沒有瀟灑。瀟灑是理解現實而拒絕現實,瀟灑是明明亮亮自自由由的定義,就算讓自己徹底孤絕,也決心如此。但這個人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因子。他純純然是世俗人。

以瀟灑為標準來看,金庸寫擺明禮教入骨的令狐冲寫得失敗窩囊(他對性別意識的制式與歧視,後面再講),但若從另一個面向去看,也就是《笑傲江湖》的男主角(最後還得美人歸、成為天下劍術第一)是失敗者的話,則無疑金庸是成功的。令狐冲是得過且過的,他的行事,憑的就是感覺,跟意志無關,他是天大機運下的優良產物,一切都是意外。練功如此,正義的施行亦然,他無須對岳不群下最後殺手,無須與任我行(以及日月神教眾多豪傑)決鬥,無須殺林平之,也無須跟寧中則、岳靈珊對殺──就連冲靈對決亦是猶如綿綿情話的設計。

所有的眷顧與運氣都落在令狐冲身上了,真是失敗者的成功大逆襲。他被時勢推得移動,沒有真正到必須親自動手的時刻,岳不群是儀琳所殺,任我行則是多年耗損而逝,左冷禪是自死,等等。令狐冲糊里糊塗的也就居然沒有滿手血腥了。

但所謂天公疼憨人,那是上一個世紀思想封閉人心純樸的神話景象了,把眼光放回1960年代,也許令狐冲那樣的人已經是狂傲不羈已經是驚天動地了,他那樣的心靈合該有好的回報。唯眼前的世界,則不再能容許我們如此天真了。當下的相信,往往是遍體鱗傷,是破損裡掙掙扎扎長出來的微小生機,是不得不痛苦而盡力誠實地活著。

後來,溫瑞安《俠少》寫有天賦的關貧賤,寫他在茅坑裡悟出神手拍蚊、刺蚊刺出捨身劍法,無疑是繼承令狐冲(這傢伙與田伯光對決之際隨口虎爛自己練出一套刺蒼蠅的臭氣沖天劍),但將之寫深刻化現實化了,關貧賤覺得師門規矩武功教條處處都可疑,但又沒有能力與決心反叛之,人物遲疑矛盾困惑,栩栩如生,而終究他還是得站到另一邊去,悲慘死去。溫瑞安寫的是一個足以成為英雄被時代驅動卑微至死的悲劇(當代則是徐皓峰最愛寫江湖規矩對人物造成的悽慘下場),跟令狐冲看起來實在太不可信的大美滿,立意截然不同。

因此,《笑傲江湖》寫的是失敗者群像,寫的是執迷,寫的是世俗人間,是的,不管金庸用了多少禪法佛學,他還是世俗主義的。他從來沒有超越什麼,沒有去到空無的美麗境界。

將符號人物化,很容易是扁平的,但這裡面有很容易就能讓讀者代入的好處。相比起來,把人符號化則是更難的境界,像是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盲目》或閻連科的《四書》,都是沒有人名的,都是代稱,如醫生太太、戴墨鏡的女孩、斜眼男孩或學者、音樂、孩子、作家等等,抑或是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百年孤寂》或黃碧雲小說裡,那些不斷重複的同一名字,荷西阿爾卡迪歐、奧雷里亞諾或趙眉、葉細細、陳玉等等,他們看似被符號化了,但卻都是不可替代的,你好像能觸碰他們的血肉接近他們柔軟而傷的靈魂。

 

☉笑聲在哪裡?

令狐冲也是無賴男,這個無賴的氣質還軟綿綿的,看起來很溫厚,到了韋小寶身上就是張牙舞爪的無賴了。金庸把所有無賴的功夫全都給了韋小寶。金庸也擅長寫無賴。他總是嘲諷也似的寫著無賴,如我最受不了的桃谷六仙,簡直灌水也似的夾纏沒完沒休。但這些插科打諢跡近無賴,其後就成了《鹿鼎記》的養分。桃谷六仙當然是有作用的,面對政治的單方面強壓聲浪,你也只能胡言亂語以對(何必認真呢,或者說唯有最不認真才能撩亂了正經八百的虛偽),所以左冷禪搞五嶽派的現場,硬是被桃谷六仙(任盈盈傳聲)瞎攪得失焦。可以理解這六名人物的用意,但實在並不好笑。

嘲諷就等於喜劇嗎?罵人罵得無形無影,罵得讀者自願自甘,就算是喜劇嗎?

我以為,金庸本質是個不好笑的人。他並不幽默,更遑論喜劇。幽默是一種憤怒與憂傷裡長出來的東西,幽默是膽敢冒犯抵觸,幽默更是對自我的誠實揭露。而金庸的作法其實近似好萊塢的金凱瑞,很用力地在搞笑、嘲笑,可是一點都沒有喜劇力量,只讓人不耐。面對無賴,你只會失笑,而沒有好笑(像是起飛一樣)、可笑(像是詩意一般)的感覺。

這就讓我想起史上最無賴小說之一的《黃金時代》,王小波在裡面寫了即便在文革恐怖時期仍舊百無禁忌、擁有強大自由意志與存在能量的王二,甚至還寫了龜頭血腫李老師──王小波寫的龜頭血腫,跟魯西迪(Salman Rushdie)《午夜之子》寫的大便蓮花,是我所讀過最狂放的幽默之刺了。而王二是這樣跟一美女做上愛的:「陳清揚後來說,她一輩子只交了我一個朋友。她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在河邊的小屋裡談到偉大友誼。人活著總要做幾件事情,這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向她要求此事時就說:老兄,咱們敦敦偉大友誼如何?人家夫婦敦倫,我們無倫可言,只好敦友誼。她說好。怎麼敦?正著敦反著敦?我說反著敦。那時正在地頭上。因為是反著敦,就把兩件蓑衣鋪在地上。她趴在上面,像一匹馬,……

還有呢,關於王二謎之微笑,王小波如是寫:「……這種微笑掛在我臉上,某些時候討人喜歡,某些時候很得罪人,尤其是讓人家覺得該微笑是針對他的時候。舉例言之,你是小學教師,每月只掙三十六塊錢,還得加班加點給學生講雷鋒叔叔的故事。這時你手下那些小屁孩裡有人居然對你面露蒙娜麗莎式的微笑,你心裡是什麼滋味?所以她就一定要逼我承認自己是豬,這件事我馬上就要講到。後來我冒了我爸爸的名字,給教育局寫了一封信談這件事,說到雷鋒叔叔一輩子助人為樂做好事,假如知道了因為他的緣故,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變成了一隻豬,他的在天之靈一定要為之不安。我的老師因此又挨了教育局一頓批評。這些都是微笑惹出的事。

這才是好笑又可笑。有種拿笑聲跟假神聖做虛偽大對決的氣概。而且隱隱悲傷。拿別人取笑,跟對自己下刀,對所有身上心裡的禁忌(性別政治宗教文學等)開刀,是迥然大異的境界啊。

 

☉群的法則與破解

《笑傲江湖》最厲害的地方,於我而言,並不是以武林景觀隱喻政治、群體癲狂,而是對孤獨的探討。尤其是金庸對獨孤九劍的設計──金庸對武俠的最大貢獻也就在於此,他總會為特定主角發想出一套深深扣合個性與命運的招法。獨孤九劍乃是由獨孤求敗所創,在《笑傲江湖》裡唯二使者,一是山林隱逸者風清揚,另一則是運氣好得爆錶的廢王令狐冲──一個以破法之姿站立的人當然是要沖天直起,或是如風般清揚而去。

這兩個人都不在群體中,前者教完獨孤九劍就不再現身,徹底孤絕,後者則是又病又廢自暴自棄地被撇除在外,直到任盈盈愛上他,但時時還是有一種無可依歸的無家者氣息。

而獨孤九劍的奧義在於看破,看破天下(群)招式(法則)。無疑的,孤獨者才得以看穿人間結構的寓意。孤獨者自外於群眾,孤獨者是清醒地望見事物的真相、世界的盡頭(但很遺憾的,令狐冲什麼都沒有看清,只是很會踩狗屎)。孤獨者也常常是失敗的,風清揚不也是一個失敗者?在華山內鬥,他也就是倖存而已,也就對人群完全失去信心了。

兩個孤獨的人,用異樣孤獨的劍法。孤獨加上孤獨,更多的孤獨,無路可出的孤獨。獨孤九劍是孤獨的辯證。單單是這套劍法的創造,就讓《笑傲江湖》有了最獨特的聲量與形樣。

不止獨孤九劍,站在群的那邊,有《葵花寶典》與辟邪劍法的發想。小說一開始就是密謀搶辟邪劍法的橋段,換言之,被妖魔化的這一套武學(辟邪劍法由《葵花寶典》變化而來),是群眾的狂歡的象徵。死去的劉正風、曲洋,同樣也是群價值的犧牲(他們的〈笑傲江湖之曲〉被當作辟邪劍法),也充滿了金庸對江湖(隱喻充滿政治權力操作的現實)的理解。反倒沒有人去搶獨孤九劍(看穿是那麼樣孤絕的事,何苦何必呢)。先不理會金庸對不男者的歧視,但辟邪者葵花者光鮮亮麗又酷炫(閃電俠、快銀般鬼魅高速)的呈現,完全符合權力高端人口菁英的形象。反倒是令狐冲(風清揚不再出現後,他就是唯一的孤獨者了),又傷又敗,暗黑黑慘烏烏的,要不是有天降任盈盈愛他,他早就完蛋大吉。

人面對孤獨,或許也有不同種的選擇與姿態。風清揚、令狐冲是滿足於孤獨,願意與孤獨相處,而東方不敗、岳不群則是想要使自身的孤獨凌駕於所有人的孤獨之上(我的孤獨比所有人孤獨的總和更大)。岳不群當然不是群的,他只是偽裝自己站在群裡,實際上他是要控制群。而不敗是孤獨的,所以東方不敗也很孤獨,他孤獨到只想孤獨清冷地愛著一個男人卻不可,且被金庸輕蔑羞辱地描寫成變態異種,他的葵花神功讓他無敵,理論上應該是天下第一孤獨,偏偏金庸安排他愛上具備男子氣概的楊蓮亭(裡面的想像真是很刻板,男人不是男人以後,就一定會像女人一樣愛上很男人的男人?這已經不是對不男者的賤視了,還有對女人的僵化認識)。

《葵花寶典》的設計很有意思,來自於太監。宦官是為權勢服務的人,自願當奴隸,所以可賤。也就是這樣接近權力最中央的人,創造使人瘋狂不可自拔非自殘練之的神功。葵花神功是權力法則隱喻,殆無可疑。只是,我不免要多想一些,若是為正義服務呢?還是為親人、愛人服務?又或是為神服務?同樣自願屈服於某一價值標準下,這些為什麼不賤,反倒會被視為神聖?更不用說,有多少宦官是非自願的,是被迫進入權力系統之中,成為羔羊?

再進一步想了,書中的那些自宮者,要如何照料自己呢?他們都是天賦異「柄」嗎?傷了,隨便就好了?還有呢,女人能不能使辟邪劍法或葵花神功?怎麼岳不群和林平之都沒想過給自己老婆練練?是掌握權柄者,是斷無可能分享權力?

當然了,這些問題或許都算是挑骨頭吧,有些細節也理應不必深究,只是讀2006年的新修版,看金庸那麼費力地在書頁中註解,說什麼五毒教因為經驗判斷所以知道令狐冲的血型所以都是找同一血型的女子予以輸血,也真是讓人為之絕倒了。更不用說最後結尾,比1980版(《笑傲江湖》成書在1963年)多加了一段文字,原來的版本只塵埃落定於,任盈盈扣住令狐冲的手腕,自言與大馬猴鎖在一起作結,饒有餘韻。但新一版裡,金庸像是怕別人讀不懂也似的,多添了一大段解說,講涅槃是無為啦,做人則該是有為境界,云云,堂堂皇把多年後的想法與議論插進來,也就讓人更忍不住想多加追究其他的破綻。

稍微認真一點讀的人都明白,笑傲江湖的原點自然是拆解江湖破除江湖,強調一個人的孤獨如何美好圓滿。不過,江湖是群,人群則是孤獨的巨集,你要維持自身的孤獨,甚難也(除非你有辦法像風清揚在深山裡高來高去的活著,還不用擔心糧食風寒天凍)。此所以劉正風必死,江南四友也要下場落魄之故。到頭來,江湖也是破解不了的,就像人、人心一樣。孤獨與群的關係,法則的建構與破壞又或無法無天瘋狂之世,都在獨孤九劍與辟邪劍法(《葵花寶典》)的對立對決中,彰顯得出。

獨孤九劍讚揚孤獨的價值,一切都是孤獨的緣故。但獨孤九劍的繼承者終究是不孤獨的,他還在江湖裡,只能在江湖裡。於是,一切都是孤獨。孤獨的顛峰,孤獨的隱退,孤獨的瘋魔。一切都是無法孤獨。是的,最後,一切是孤獨的無路可出。一個人的孤獨被環繞在無數人的孤獨之中。而孤獨的用意與追索也就變化為,不同種的孤獨,但同樣的都是孤獨的無有容身。

 

☉人生只要活得像男子漢,就可以了嗎?

令狐冲對東方不敗、岳不群、林平之的感想是極其頑固封閉,大抵是一些侮辱性的語言,擺明不男不女者,非人也。性別意識的禁制在金庸那樣的年代,原就是死的,不可能活的。不過來到當代,也非得用現在的觀念去重新評價不可了。

在《笑傲江湖》裡是雄性主義在作祟,重要的是「不男」,其去性別化,最大的憂慮其實是去除雄性。「不女」倒也沒什麼關係──好吧,頂多疑似不女的尼姑們被罵一罵,最後儀琳老媽還被令狐冲有怨報怨地作弄了一番而已。在金庸江湖,男人才是人,這大概也沒什麼可爭議了,所以他筆下的女性大抵是為男人服務,沒辦法為男人服務的,大都會妖異化(如梅超風、李莫愁、周芷若等),而不男者自然就更是大邪魔。

《葵花寶典》(後來延伸為華山派氣宗、劍宗之爭以及鎮遠鏢局的辟邪劍法)講去勢,也就是自身妖魔化,才能夠非人而能登人位。葵花神功辟邪劍法,讓不是男人的人,在江湖戰役裡脫穎而出(當然最終也都敗亡了,正義必勝嘛)。那是讓人迷狂到喪失本「性」的絕世神功。金庸以感覺噁心的角度寫東方不敗對楊蓮亭之愛,但他讚揚男子漢之間兄弟情義,如曲洋與劉正風,令狐冲推絕任我行的副教主之邀時向問天、老頭子等人的敬酒。這當然是新派武俠的時代限制,也是無可厚非。說起來徐克與程小東聯手的《笑傲江湖東方不敗》真是倒打了金庸一巴掌,讓東方不敗與令狐冲來了一場跨性別之戀,委實痛快激爽。

而女性在《笑傲江湖》也是被徹底箝制的,任盈盈、寧中則、岳靈珊等塑造的女子形象,都與男人掛一塊兒,不可分割。魔教聖姑再怎麼翻雲覆雨,也逃不了父親與愛人的關係,但至少令狐冲(還有那一批豪傑們)也願意為她死。可岳靈珊就癡極了,儼然如今的家暴受害者,無論遭受如何大的凜冽遺棄傷害,仍舊心中相信著自己的男人會帶來幸福。寧中則之死,無疑是其依附主體(岳不群)既是妖魔,自己也就沒有存在價值了,合情合理。只是在我身處的時代裡,女人即為自身的主體,大有別的選擇。

來到當代武俠,男男、女女或女性主義的書寫,也都慢慢地來到檯面上,不奇不怪。如黃易寫《尋秦記》有項少龍與龍陽君真摯的情感(後者是真心愛著前者,前者則是以友誼的態度),寫《覆雨翻雲》的人妖里赤媚更是寫得高手氣範讓人真心喜歡。鄭丰筆下的女性也都有自主之力,不至於全然被男性宰割。我在《七大寇紀事》、《在地獄》也著墨了同性之愛,女性力量也多有出現,絕無遜色於男子。

(這裡順帶抱怨一下,先前讀黃易,最受不了的就是竊聽橋段,到後來,幾乎是每一本都要有的。沒想到偷聽這件事在《笑傲江湖》卷四發生的機率也頗高,甚至是偷聽別人的偷聽經驗。公約法則繼承如此,也算是一奇聞了。)

 

☉別了金庸

曾經。曾經《笑傲江湖》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武俠小說第三位。多少年來,我始終以為它是極其強大、獨一無二的,以為令狐冲是動人優異的瀟灑角色,以為那些女性儀琳、任盈盈、岳靈珊如何之天仙甜美,以為江湖殘酷寫實,凡此種種。

然而,再次重讀《笑傲江湖》──這是第四、第五次重讀了,也會是最後一次,這回讀的是2006年新修版──就連它最傑出的部分也露出破綻。多少年了,過去的錯以為也該消逝如煙了。這不是說《笑傲江湖》不好,它仍然是好看的小說。好看,但無聊了。於現在的我而言,它再也不驚奇了,或者說,它顯現的驚奇已然微少了。金庸的設計、居心與企圖昭昭然的。做為小說,《笑傲江湖》也已老了,老得斑駁,甚而破敗了。

或許是因為我早已擺脫了拋離了金庸的緣故──如果金庸至今還是許多人認定的武俠中心,則我不在這裡了。我離開那個看似廣大其實很渺小的武俠方圓,到另一個無人之境去了。在我目睹的武俠當前景觀與未來裡,金庸已是不在的了。

作為讀者,跟作為武俠人的位置,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大可滿足於武俠已有的成就,再三讚嘆武俠昔日的輝煌。普通讀者一身輕鬆愉快是合宜的,畢竟武俠存續與否,終歸是無攸關其生命意義。但身為專心一意的武俠人,自當竭盡所能拓展、激發、想像和認識武俠。在這般武俠末世,也就不再可能單單純地只視武俠為娛樂書種。自然念茲在茲的,都必必然是武俠的進擊。

很悲傷的事實是,現在每一次重讀前輩武俠人的小說,都是一次道別。最後的告別。人生何其有限,以往閱讀往往基於娛樂與消遣,而今卻再也不能輕易浪費了。一邊想起少年時是怎麼為這些前輩的作品癲狂夢癡,一邊又明白到,閱讀它們都是盡頭的體現,要不是為了紀念緬懷,要不就是為了給那些被遺忘的武俠人及其小說再一次被珍視發亮的機會。

我很感謝金庸以及其他所有曾經在我眼底心中駐留的武俠人。沒有他們,也不會有我。只是啊,接下來的路,只有自己走了。也只能自己走了。金庸喜歡寫無招勝有招(但其實他小說裡的招式至多矣,獨孤九劍如此,太極拳亦如是,真的能夠挺進無招境界的,當屬日後少寫招法名稱甚而連決鬥場景也不寫了的古龍)。什麼是無招呢?在我看來,無招就像無敵。無敵不是全天下人都輸給你都在你之下,無敵不是無人可敵,而是你心中沒有敵人。無招也是一樣的,當你還在想無招與有招的勝負關係,就意味著招還沒有真正的遠離去除(所以金庸還沒有抵達無招之境)。

武俠於今時今日的無有奮發,原因眾多,包含時移勢變、跟風濫作等等,其中一個主因還是太多後來者一心一意要比肩於金古溫黃,尤其是金庸。只以金庸為標準,想著寫得跟金庸一樣,比較有野心和自信的,也僅僅想著要突破、超越金庸。影響的焦慮至斯,夫復何言。全心全意想要走金庸的招,又怎麼可能勝之?總想著金庸與古龍,你又如何闖金闖古闖武俠呢!絕大多數人都忘了,忘了其實文學哪裡來的勝負呢?也忘了你得錘鍊自身到心底完全沒有那些前輩,筆下的字字句句都像是新生的一樣,絕對專注地鑽研自己與武俠的關係,才能繼續武俠的下一片天!

是了,無招就是你明明亮亮舉手投足都沒有招式,乃至連招式的概念都沒有了。無招是盡頭,但也是起點。窮盡一切招(武俠現有舊有的技術),將所有前輩武俠人的成敗都拋諸腦以後,我也就是一個無招之人。我是新生的,舉目都是浩瀚都是未曾被定義的洪荒。而究竟會走向怎麼樣的孤絕呢?我還不知道。但終歸得往前出發了。走得遠遠的,走得像是會被所有人遺忘一樣。

 

 

本文發表於《武俠故事》第八十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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