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華麗本事】:〈使一切感官達到顛峰〉
沈默/寫
【盛唐三部曲】最終部自黃易於今年四月仙逝後,就暫時停止發行,教我欷噓難止。唯在蓋亞文化的努力下,將黃易預先寫好的《天地明環》遺作(卷19到卷22)整理妥當,不但做了特殊盒制的袖套珍藏紀念版,還請來黃易師友至交緬懷舊情交往。而甚其有心的還是以黃易國畫(善用墨點暈染)作為書封設計,決意好好的送黃易最後一程。於是,七月與八月的黃易終極之旅就此展開──
最後的四本黃易武俠,最後的最後了。
閱讀起來就分外的珍惜,彷如正在送行一般。最後的四里路了。四本書分別是一里路,而一里一里的減縮下去,黃易就真的走了,帶著他的未完成走,走得遠遠的,走得高高的。
尤其讀到他在《天地明環》卷19寫:「……此正為符太一向堅守的法旨,任何事物發展下去,似如鮮花,不論開得如何燦爛,終有萎謝的一天,為物之常性。……月圓月缺,天道之常。/人力雖不能逆轉天道,卻可作出選擇,將結束凝定在某一刻,短短一瞬,可成永恆。」遂更覺傷悲。對我的武俠教養、作為武俠小說書寫者出道皆有一實質幫助的黃易,終歸是要徹底高飛遠走了。
人間生死,告別實難。
不過,熟讀黃易如我自也明白超生越死本就是黃易獨特的武俠胸懷,他的離去恰是他寫下的將結束凝定在某一刻,有種奇怪的暫停感,突如其來又妙不可言,正如他透過符太之口說的:「……只有這樣,我和柔柔的愛,才可以凝定在最美麗的一刻,我擁有的,是剎那芳華,愛的精粹,伴隨我的是既痛苦亦無比動人的一段回憶,回頭去見她,乃不可饒恕的破壞。」
符太且又言:「……任何臻達或接近完美的事,總含著破碎易毀的本質,是所有美好事物游移的本性,過與不及,都是對完美的損害。……」這段話講的是符太與柔夫人的抵死愛纏綿情,但何嘗不可以放在人生裡去談去看去想?
完美與破碎,何其靠近。
圓跟缺,永恆與一瞬,其實都是一樣的,並不矛盾對立,皆是常態。
而完美的告別,破碎的告別,不也就一體無分,不也就是人生的精粹!
香港小說家董啟章在新作《神》裡寫著:「……但是,弔詭卻容許這樣的事。又或者,容許A是A又同時不是A。佛教叫這個做無礙法界,莊子叫做弔詭。而兩者都不可能是物質現象,而是精神現象。……是的。你知道『精神』這個中文詞彙,最早出現在哪裡嗎?/莊子?/對!『與天地精神往來』!那不是個人的靈魂,soul,那是與天地一體的境界。每一個人,每一件小事,都是與天地一體的,都是一種精神融合。/人與人之間,也是一體的嗎?/是的。……」
促使通俗漫畫上升到藝術層級的日本漫畫家井上雄彥在他的《浪人劍客》也透過大劍豪之嘴(滿滿的兩頁,精繪著上半身,像是天神臨降天啟發佈)說出:「我們的劍,和天地是一體的。」
黃易武俠寫的不就是這個嗎?他念茲在茲的仙門、破碎虛空不都是一樣的嗎?武學的大究大竟就是與天地精神往來,就是與天地一體。黃易動用虛構小說實踐這樣的終極大夢。
我甚至以為,與天地一體這幾個字完全註解了黃易武俠的全部精神。
不能說得再更好更多了。
他的武俠裝進了整個宇宙,裝進了他所能承載的各種可能性。可能性的極限。黃易將到了絕頂而後墜崖以歿的武俠又推了一把,推得飛了起來,儼然傳鷹御馬凌空飛渡虛空破碎一般。武俠再一次體驗到極限再推高的大有可能。
要達到與天地精神融為一體的至高無上境界,則必須透過身體細細表述描摹。此所以黃易武俠總是充滿感官與性愛的緣故。魔種、媚術與玉女宗的發明,不是無由之由,而是大有深意的,充滿祕密的人性人心探尋之百味。
我想起張亦絢《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有寫:「那是一個古老而總是破滅的幻想。人們想,我可以靠著野合與歷史暫別,我可以做一個沒有歷史的動物,但野合總是馬上使兩人發生什麼,本該不具歷史性的野合,幾乎是諷刺地,幾乎是悲劇地,變成光輝神祕的歷史時刻。違反意志。違反我們的意志。是誰說的,詩意乃是自己對自己進行的強暴。」
詩意何止是自己對自己進行的強暴,詩意也是歷史對歷史進行的強暴,時間對時間進行的強暴。因其如此,在大唐盛世裡的龍鷹,面對各種強暴(權力與各種勢力),必須仰賴魔種。而道心種魔大法實際上則是性愛的完全隱喻。甚至不妨這般想,魔種即是沒有歷史的動物。至於則天皇帝武曌、天師席遙、僧王法明、符太等得以一窺仙門之祕者,亦無一不是對成為沒有歷史的動物(完全解脫完全自由)的究極想像。
仙門其實就是對太多殘酷與強暴人世最詩意的脫逃。
往裡面奔逃。往生命的本能奔逃。往時間的最原初奔逃。
董啟章的《神》也寫了這個:「……在文學中,大部分的作品都沒有寫性,或者應該說是狹義的性的內容。但是,性作為人的本能,作為人類生命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甚至是根基,也不能不說是大部分作品,甚至是文學以至於藝術創造背後的原動力。……」從這一點來看黃易武俠獨特的發明,如魔種仙胎玉心等,性愛作為原動力,或許是寒徹顫慄的世間最能貼近的暖意和光明。
我一直以為黃易武俠最被誤解的就是性愛的描寫,其實那絕不僅僅是一種市場性操作,相反的,他其實意圖使性脫離狹義的層次與侷限,去到更廣義開闊的境地,使性愛成為一種身心靈的自由,絕對的探索,神祕的遠航。
而這樣的漫長情愛性慾追索,至【盛唐三部曲】漸漸趨近於有圓滿完整的定論,包含符太與柔夫人、龍鷹與无瑕兩種組合,尤其是後者──端木菱與龍鷹的仙胎魔種,其實早在《覆雨翻雲》就有秦夢瑤和韓柏的道胎魔種之合,已發揮得盡善盡美了──且黃易顯然對玉女宗媚術(身體的藝術)有著更多看法與想像,乃轉而描寫追擊魔媚情愛的極限,仙胎魔種反倒不如玉心魔種般更有可琢磨著墨之處了。
曾聞人議論閱讀黃易小說被其情色描寫冒犯云云,殊不知那才是黃易箇中精髓。如此這般情色進擊,乃是黃易對身體極限可能的試探,他並不為色情而情色,他是為了回歸到「裸」的真實深刻而情色。裸就意味著直視本性本心,拆除層層偽裝與文明文化的束縛。惟有將身體狀態開發到極致,人方有可能大突大破,方可能進軍到武學的最極致。
再讀法明之語:「……關鍵在乎虛實相生此一事實,我們練功的,不論臻至何境,始終離不開『虛實』兩字。」,也就更能夠明白黃易對身體情色的在意在乎──身體是實,精神是虛,沒有身體的實際修習與千錘百鍊,哪裡能夠逼近生命濃烈顛峰絕異至境?虛實一體正是武學乃至超越學的根基。進一步去想,小說不也是虛實(相生)的技藝?
所以說,肉體(書寫)實乃(黃易武俠的)華麗本事。
職是之故,黃易為何要在【盛唐三部曲】步步逼近各種感官經驗的驚奇之旅,也就明明白白了。此前我在此專欄就多次提及黃易對視聽嗅味觸五感的多樣性發現與談論,往往一卷就是一感官主體的集中書寫與尋探。
在《天地明環》卷19,黃易則是經由龍鷹意識細細思索與描繪聲音:「……沒有了聲音的天地會是怎樣子?/大地上,幾乎任何東西均可以發出聲音,樹搖葉動,浪潮沖岸,每一個聲音,都是我們了解周遭環境的線索,聽覺喪失,外在天地和我們的交通將告斷絕,多麼可怕?……聲音是以波動的形態,進入他耳鼓,達到高峰,在耳內擴散、震動、捲曲、分支、迂迴、轉接、回輸。未試過在全神貫注下,竟可以有這麼多發現,如武功之入微,耳內的天地,別有洞天,無與倫比。」
不止如此,符太也在本卷翛然察覺自己對聲音的敏感:「……我愛留心傾聽,所謂的萬籟俱寂,事實乃是無聲之聲,能淹沒一切。聲之大者,莫過轟雷,更是老子幼時愛玩的遊戲,當你看見閃電的一刻,以某種速度在心裡暗數,雷止數止,可知閃電離你有多遠。事實上,從出生開始,我們一直以心跳聲測度生命,直至死亡。習『血手』後,心跳除代表生命的持續外,更別具特殊意義。」
另外,李隆基跟符太講起乃父相王李旦的特殊癖好:「……或許父王因過去長時期不幸的遭遇,對人生的看法悲觀,常說人生是個泥沼,惟有美女天籟般的歌聲,可引領人超脫於泥淖。」
關於聲音的觀點,乃成為《天地明環》卷19甚特異的表現。
我也不免要聯想島國詩人阿流之詩〈歌者之苦〉(收錄於詩集《身體狀態》):
「為了使一切感官達到顛峰
我決定留在這座無人的荒島
預備一次放逐
『遠遠地離開那些探測器』
帶著梳子
死在這裡」
使一切感官達到顛峰──《身體狀態》如此,黃易武俠又何嘗不是呢?
董啟章在《神》裡還有一個更本質的小說演化講法:「但是,一幅繪畫有甚麼意義呢?一首音樂有甚麼意義呢?你可以告訴我,梵谷的《星夜》有甚麼意義嗎?巴赫的《郭德堡變奏曲》有甚麼意義嗎?我想做的,也許就是嘗試把小說推近那樣的狀態吧!/也即是文字的繪畫和音樂?/還有雕塑、攝影,甚至是舞蹈。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有本談電影的著作叫做《雕塑光陰》。你問塔可夫斯基電影有甚麼『意義』?他會告訴你,電影就是雕塑光陰的藝術。那麼,為甚麼文學不能是以文字刻畫身體的藝術?」
以文字刻畫身體的藝術,以文字刻畫聲音的藝術,以文字刻畫五感六根的藝術──我深信武俠精神也在這裡。當身體感官的極限被文字追擊到,當精神的極限足以與天地往來,人便來到心神合一、形神不分的美妙無倫之境。
這也是《天地明環》卷20裡台勒虛雲說的:「……一切源自我們的心,可將支離破碎的事物聯繫起來,還原成我們能接受、有意義的整體。……是因不曉得心以外的世界,常處於日益加劇的解體裡,不住地被新的人事取而代之,忽然間,我們熟悉的東西,變得過時,或遭到無情的摧毀和破壞,一去不返。但是,惟有我們的心,可以將過去和現在聯繫在一起,就像從未改變過。」
黃易這段話寫的是盛唐而已嗎?難道黃易不也是若有似無指出數日一小變數月一大變的當代種種潮流來來去去嗎?其實,所有風潮都將過時。所有時宜終究是不合的。
唯獨心能夠超越一切過時一切合時。
而心跳是聲音,但不止於聲音。心也是聲音,但同樣也不止於聲音。
心有聲音,有記憶,也有情感。
心,足以讓世界完整還原。
萬聲同在,萬物本然。
也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才能使人安然於成為他自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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