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武俠】:〈偉大的失敗者,以及醜女的愛情致勝之路──閱讀古龍《碧血洗銀槍》〉
沈默/寫
古龍一生大概是由失敗焠練而成的。太多的失敗。他是失敗的武俠人,失敗的電影老闆,也是失敗的情人,失敗的丈夫,更是失敗的父親,連他的受傷都是失敗的。到頭來,他的成功只是煙花短暫,轉瞬擊滅啊。
唯他的小說於我而言,最有意思、最動人心弦的,也都是失敗。各種各樣失敗,流連在古龍武俠裡。每一種失敗都是人性的真實演練。當然了古龍得把它藏起來,得把它包裝成英雄好漢、武林傳奇的模式,但其實他要講的不過就是失敗──如果把他的小說主題濃縮為兩個字,我會說就是:失敗。是的,古龍想寫的能寫的,不過就是人生的必敗慘敗,不過就是人如何被自己的人生擊敗,所以《多情劍客無情劍》李尋歡一出場是個雕刻木像的失意病漢,所以《天涯.明月.刀》傅紅雪來到人間仍然是那種跛腳充滿痛苦的形象,種種凡此。
古龍筆下的失敗寫得最為出色,說古龍是偉大的失敗者,或是適宜準確的。
《碧血洗銀槍》一書是古龍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連載《天涯.明月.刀》因不賣座而夭折以後,重新再要回連載新開完成的作品。很簡單的故事,有懸疑氣氛,有血脈賁張義氣情節,有陰謀詭譎,有恐怖的計算,也有溫暖的人性光輝,古龍風味十足,但論花樣奇怪千百或小說完整性乃至於主題精神,都不會是古龍小說裡最好的那一群,且無疑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批──
《碧血洗銀槍》還是失敗了,尤其是草草的結尾,瞎拗的劇情轉折,沒有來由的陰謀敗露,無聊的對峙與追殺,濫情的台詞和表現等等,都失敗得徹頭徹尾。即使如此,裡頭的人物還是頗有可喜的,譬如「我不信神,不信佛,我只相信朋友。」的馬如龍,譬如丐幫幫主的破碗俞五、江南俞五,譬如「因為我就算能讓自己變得年輕些,就算能騙得過別人,也騙不過自己……騙別人的事我可能會做,騙自己的事我是絕不做的。」的易容大師玲瓏玉手玉玲瓏(這角色八成是所有美妝保養醫美公司的當前大敵),譬如莫名我就喜歡你將生死交到馬如龍手上的鐵震天、王萬武、絕大師,譬如登場氣派之大天毀地滅也似的無十三,譬如能蓋房子也能挖洞的泥水匠俞六,譬如碧玉夫人的女兒謝玉崙,譬如謝玉崙的丫頭醜姑娘大婉。
其中,馬如龍一角當然是蠢到家般的失敗,被人陷害,被江湖大師追殺,被不斷的誤會,也不停的上當,簡直沒有腦子似的。然他也是成功的,他有好心肝,有一種教人信任的清澈靈魂,他的同理心尤其美麗,具備著難能可貴的柔軟。馬如龍為了認識不到一天的鐵震天不惜捨命,「……一個人可以『不為什麼』去交一個朋友,不計利害,不問後果,也沒有目的。可是等到他交了這個朋友之後,他為這個朋友做的,已經不是『不為什麼』了,而是為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為了一種有所必為,義無反顧的勇氣和義氣,為了一種對自己良心和良知的交代,……」,他甚至冒死在無十三辣手下搶回一路追殺他的絕大師,「『我救的是人,』馬如龍道:『只要他是人,我就不能看著他死在那瘋子手裡,不管他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仇人都一樣,不管他是什麼人都一樣。』」,真是激昂絕倫的口吻啊,不是嗎(雖然我也會有疑惑,那麼瘋子呢,瘋子算不算人?如果有必要他也要救援出手癲狂濫殺的無十三)?
與馬如龍有類似處境的鐵震天亦然,他們對某些不可讓渡的真理與正義採取絕不屈服的姿態,而鐵震天最有意思的是面對無十三巨大的威勢之下,在所有人都配合指鹿為馬的演出時,「這些人幾乎全都是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江湖好漢,現在,卻像是小孩子在辦『家家酒』一樣,每個人都合手拿起了一雙根本不存在的筷子,坐在一張根本不存在的椅子上,開始吃喝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仍有所不屈,仍拒絕看見那些別人都看得見的不在之物。即使他抵抗不了無十三的殺佛殺神之力,但他仍舊擁抱著自身的真實,「成也不回頭,敗也不回頭,生也不回頭,死也不回頭!不回頭,也不低頭!」
俠是站在失敗者與失敗者之間的詩意人種。他根本改變不了什麼,江湖依然猛暴,世界依然殘酷,有時連周邊人他都無從改變。但俠不改其志堅定於自身所相信的。而說到底,這些失敗又美好又燦爛啊,不是嗎?
我以為,古龍基於當時環境、人生遭遇與他個性的緣故寫了許多的爛武俠、失敗武俠,然而就像金馬影帝吳鎮宇說過的,他拍過很多爛片,但從沒演過爛角色,古龍亦然。他始終對筆下的人物帶著濃烈的情感,一個一個,就算只是一個過路配角,都會有光,至少有短暫的發光期,沒有白白浪費出場的角色,即使這仍然無解於小說整體的敗壞,無益於挽救小說近乎筆直地通向毀滅。
這又讓我想起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這般如此說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渡河入林》:「……但是我仍然認為《渡河入林》這部最不成功的小說也是他最美麗的作品。……在一位如此博學的技師筆下,會存在那麼多結構上的裂縫和那麼多文化構造上的差錯,是難以理解的。他是文學史上最傑出的、善寫對話的能工巧匠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同時存在那麼矯揉造作甚至虛偽的對話,也是不可理解的。……在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也沒有留下那麼多有關他個人的東西,也不曾那麼優美、那麼親切的表現對他的作為和他的生活的基本感受:成功毫無價值。……」
有時候,失敗才是有價值的,失敗才是那個真正能夠打動人的東西。
俠,其實是最能夠接近失敗的人,將失敗錘鍊出絢爛光色的人。俠在各種世間夾縫裡理解人的各種失敗,甚而能使慘敗發散出驚人的輝煌。我始終相信:俠是最偉大的慘敗者。
而除去失敗如何在當今,我最關心的是大婉這個角色如何在白馬公子馬如龍的心中生根,大婉是個「……簡直醜得很可怕。她的鼻樑破碎而歪斜,鼻子下是一張肥厚如豬的嘴,再加上一雙老鼠的眼睛,全都長在一張全無血色的圓臉上。這個女人看起來就像是個手工拙劣的瓷人,入窯時就已燒壞了。」的女人,醜得絕倫,而且一開始對馬如龍極其刻薄,為人總而言之實在教人恨不得賞她幾巴掌,「──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卻是『醜陋』。一個醜陋的女人,通常都是個可憐的女人。馬如龍非但沒有因為她的醜陋而拋下她,反而對她更同情。……」,結果呢,被定義為愚蠢(一直被陷害著)的馬如龍和醜陋的大婉卻是一對兒,彼此傾心,古龍且這麼寫著:「美與醜之間,本來就沒有絕對的標準,能讓你覺得愉快的人,就是可愛的人。」
醜,是一種天生的失敗,就像是死亡是生命天然的必敗一樣,與生俱來,有時候還真是難以改變的(好吧現代醫學讓人可以透過整型變成另外一張臉,標準美女也似的臉,看起來千篇一律人工性的臉)。醜不能變美。不過,醜能夠走向可愛,這純粹是心境的變化。我們一生裡不總也遇過這樣醜但實在有個部分確實地吸引著心的人?
葛蘭姆.葛林/Graham Greene的《職業殺手》裡有一個兔唇殺手雷文,「一個人如果天生醜陋,就注定沒有希望。從開始上學起,從沒開始上學之前就注定了。」縱使如此,Greene還是安排了一美麗的女孩願意相信雷文,成為他的朋友,願意帶他離開黑暗的深處。當然了,現實沒有那麼容易,Greene不是寫童話寫快樂結局的人,他是大小說家,他總是要讓人眼睜睜目擊煉獄如何形成,人如何一步步走向煉獄之路,無可迴轉,最終雷文還是被背叛了,即使是出於女孩的善意,「……因為他的生命就是一個人的世界,……在你內心以外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他邪惡而且醜陋……』……『我是你的朋友,你可以相信我。』……僕人看見他可怕的兔唇,烏黑而悲哀的眼睛。……他祇感覺到痛苦與絕望,更像是疲倦之至。他無法壓制下痠痛,苦楚,無法指揮自己的身體。……可是他自小到這個結局已經注定了被每個人出賣,一直到人生所有的途徑都已經封閉……他怎麼能逃出這個到處被人出賣的天地?他又怎麼能逃避最普通的出賣,拜倒石榴裙?……」。
柳殘陽《天佛掌》裡的姜青、天星麻姑錢素都是醜得無以復加,當然命運大不同,前者後來遭遇各種莫名奇遇變得俊極公子,後者則淪落為姜青的跟班。我總好奇著,為何錢素不對姜青動心?為何她會自甘於守護美得完全虛假的夏蕙?
Marvel的碎嘴爛臉愛殺英雄Deadpool在《死侍:惡棍英雄》裡真是威風八面,被搞成那樣了,到頭來甚至女友還是願意接受他的被毀容,仍舊愛著死侍,真是了不起的虛妄但又讓人保有那麼一線低微希望的設計啊。
黃易《覆雨翻雲》裡的浪翻雲也是個醜漢,《大唐雙龍傳》延續到【盛唐三部曲】(《日月當空》、《龍戰在野》、《天地明環》)戴上精製醜面具的寇仲、龍鷹、符太亦都魅力無法擋,一個個都醜得升天,眾家女人們卻愛得不要不要的。
高橋源一郎的《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相形之下殘酷許多,寫到一AV導演如何充滿惡意地讓醜男、醜女變成AV裡被嘲弄、老是落單無性可做的笑料對象,「在我眼中,木村朔哉和松嶋菜菜代都是登峰造極的演員。/因為兩個都是完美無瑕的,或者該說是典型的,傻瓜,也可以說是極具現代感的傻瓜。明明是邊緣人,自己卻毫不自知。噢,不,應該說是有自覺,只是佯裝不自知。」
《碧血洗銀槍》本可以是一本精采的經典,尤其是醜女最終得到美男子歸,實在是醜女的愛情致勝之路,裡面有太多東西值得探討值得追擊。可惜的是,古龍一力要安排高潮迭起的劇情,要講究所謂的故事,但多麼無趣凡庸啊那些東西,無論如何翻轉都是喬張作致玄虛故弄的玩意兒,都是表面的詭計,再刺激再懸疑再出人意表又如何呢!
人心才是最華麗斑斕的情節,人性才是最璀璨奪目的故事。
古龍沒有進入大婉的內心,沒有殷切地去捕捉同樣愛上馬如龍的謝玉崙與大婉的人性變化。美小姐與醜ㄚ頭都愛慕俊公子哥兒的戲碼,本是很有戲的,但卻被膚淺化了,被很快地推導往儼然標語也似的樣版。
董啟章在《美德》有寫:「……但他剛剛不是認為,那個單薄的少女才是中心點嗎?也許,也存在雙核心或者多核心這樣的情形吧。如此看來,誰不是世界的中心點呢?但如果每一個人也是自己的世界的中心點,這些數目繁多的世界豈不是互不相同,互不相通,而成為互相隔絕的自閉體系?而所謂的世界,還具有任何意義嗎?而他通過讀心所得到的,並不是對世界的更深更廣的認識,而只是一個又一個孤獨的個體的自言自語而已。當中,並不存在溝通或者理解。」
遺憾的是古龍被當時代對武俠的既定想法困住了,沒有辦法趨向於將每一個人的中心點都呈現展演出來,沒有對世界拓開更深更廣的認識,沒有真正地溝通與理解,反倒是無限滯留於故事情節的詛咒迴圈,無從逃出。
古龍寫:「──人與人之間,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距離?為什麼有的人生活得如此卑賤?為什麼有些人要那麼驕傲?/他忽然發現,如果能將人與人之間這種距離縮短,才是真正值得驕傲的。……」,這是很大的胸懷,這是對失敗者的美麗感應。人被包裹在人生裡,在人生無可遁逃脫離的失敗之必然裡,如何找到繼續下去的理由,如何找到一種非如此不可的溫暖,人或許只是要這樣子的,唯這也是最難的。《碧血洗銀槍》略有觸及,但古龍不能持續叩問更深,不能追索更多,委實令人遺憾哪。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四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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